發佈於:2021-07-16
藏人Phuntsog自焚現場,地上的白粉為滅火劑|Photo Credit: SFT HQ @Wikimedia Commons CC BY 2.0
文: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唐塔還是覺得不敢置信。扎白的遭遇讓他確信,應該沒有人會再自焚了。扎白兩年前自焚,但活了下來,後來全身殘廢,被囚禁在中國某家醫院裡,淪為中國在電視上宣傳的工具。誰會蠢到再去自焚?誰那麼勇敢?
起火的男孩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六日,正值初春時節,天候晴朗。青草從積雪中冒出頭來,不久積雪就會開始從山坡上撤退。唐塔搭便車進入阿壩,希望能拿到旅行所需的通行證,母親與妹妹也陪他一起來了。他們抵達阿壩鎮的入口時,卻發現檢查站封閉了。這次,警察甚至沒檢查身份證,只以不屑一顧的手勢,要他們的麵包車掉頭離開。藏人知道在檢查站最好不要挑起爭執,所以司機只好倒車,把乘客送回村裡。
但唐塔說不行,他要下車走完剩下的路。母親還沒來得及反對,他就在靠近東部檢查站的中石化(Sinopec)加油站前跳下車,那裡是鎮上唯一的加油站。
他繼續步行時,看到城裡出事了。當時才下午三點左右,但商店都關門了,放下金屬百葉窗。警車在檢查站與鎮中心之間來回行駛。唐塔出於本能,離開了主要道路,選擇當地人想避開警察時喜歡繞的路。他走到人民醫院與公安局後面,那裡的停車場變成了荒地。在泥濘中跋涉,比在人行道上顯眼的地方行走要好。其他的藏人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唐塔不想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悄悄地偷聽他們的對話,終於得知事情的梗概。
鎮上發生了一件火災意外,有人點火自焚,「又是」一個格爾登寺的僧侶。
唐塔知道他應該趕快回檢查站,搭另一輛便車回麥爾瑪,當下的情況很危險。阿壩是個小鎮,他不想被認出來。許多人知道他一直想去印度,那本身就是一種犯罪。母親提醒過他,要盡量保持低調。即使是他熟悉的藏人也可能告密,私下通報警方。他已經十七歲了,不再是未成年的孩子,他可能因此被捕入獄。
他很慶幸自己在拉薩改變了外型。他長出了蓬鬆的紅髮,戴著大大的有色眼鏡,看起來不像龐克,反而更像中國的中年婦女。當他向鎮中心走去時,本能地拉起厚厚的黑白圍巾,遮住臉的下半部。他感覺到自己在冒汗,雖然才三月,但太陽非常大,也有可能是因為整個小鎮因火災意外而氣氛緊繃。
他抄近路,鑽進主要道路店面之間的小巷,來到市場區。那裡堆滿了推車,推車上裝滿了蔬果、運動鞋、帽子和圍巾。那裡通常是鎮上最擁擠的地方,但今天都封閉了。
他意識到自己正站在自焚事件發生的地方。警方拉起的警戒線外,圍著一群藏人在旁觀。人行道上站著一群嘰嘰喳喳的老婦人,身穿寬大的朱巴,梳著黑辮子,脖子上掛著肥大的珠子,看起來像從寺院出來的。他們哭喊著、祈禱著、尖叫著——一會兒呼籲同情,一會兒又呼籲報復。
「唵嘛呢叭咪吽。」他們吟誦著呼籲同情的咒語。
「中國混蛋。」
「吃土吧!」
「願塵土填滿他們的嘴!」這是阿壩最愛的詛咒。
唐塔把臉縮進圍巾裡,擠到婦人群中,他想看得更清楚一點。他看到一家製造金屬火爐的小店前面,一家名為Chomolungma(藏語的「珠峰」)的酒吧對面,人行道上有白色泡沫的殘跡,那可能是滅火器的殘留物。他往後退,低下頭,看見一個火柴盒,裡面的火柴灑落在人行道上。他趁大家不注意時,把它們揀起來塞進口袋。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那個僧侶用來自焚的火柴。
唐塔還是覺得不敢置信。扎白的遭遇讓他確信,應該沒有人會再自焚了。扎白兩年前自焚,但活了下來,後來全身殘廢,被囚禁在中國某家醫院裡,淪為中國在電視上宣傳的工具。誰會蠢到再去自焚?誰那麼勇敢?
他周圍的人似乎都很震驚,焦躁地走來走去,感覺還有別的東西騷動不止。那名僧侶自焚後,警察與軍隊突襲了格爾登寺,尋找代罪羔羊。二十五名僧侶被捕,並拘留在警局。以寺院守衛者自居的老人離開了自焚地點,來到對面的人行道上舉行守夜儀式,等待那些僧侶獲釋。一群比較激動的年輕人則是直接聚在警局前。從二〇〇八年起,唐塔已經對抗議活動的進行方式有了足夠的瞭解,他知道所有的行動者都準備好重複上演同樣的行動。
此刻,唐塔已經沒有留在阿壩的理由了。他想申請證件的公安局已經關了,他幾乎可以聽到母親懇求他回麥爾瑪的聲音。但是,他又被當初驅使他進城的好奇心所吸引,目光無法移開現場。他身上帶了一些申請證件的錢,那些錢只夠租個房間住一晚。阿壩到處都是廉價旅館,它們專為進城購物或銷售商品的鄉下民眾提供服務。他挑了警局對面的旅館,以便就近觀察狀況。那間旅館裡,自然充滿了有關自焚及僧侶被捕的討論。唐塔不願參與談話,因為他正隱姓埋名地旅行,所以他在大廳裡徘徊,偷聽大家的對話。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聽到大家不斷重複「彭措」這個名字。很多藏人有相同的名字,但他聽到這是麥爾瑪的彭措,來自雅魯尚(Jarutsang)家族。是那個彭措,他的朋友。彭措比唐塔大幾歲,但在格爾登寺是師從同樣的老師,那就好像讀同一班,或是屬於同樣的寄宿學院。唐塔對彭措總有幾分畏懼,不是因為他仗勢欺人,而是因為他是優秀的運動員與學生,文武雙全。
彭措的父親跟唐塔的父親一樣,都是社會地位低下的鐵匠,但雅魯尚家族是比較受人敬重的大家庭。唐塔回憶道,彭措的祖父鄧多(Dhondor)在一九五〇年代抵抗漢人的運動中曾是領導者。一切開始明朗起來了——有其祖必有其孫。
彭措是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笑容燦爛。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對舉重產生興趣,喜歡炫耀六塊肌及展現引人注目的二頭肌。彭措對自己的體格非常自豪——這種特質也許跟終生獨身禁欲的僧侶不太協調。唐塔後來才想到,也許彭措那麼在乎體格,是為了自焚時把身體作為更好的祭品。
唐塔的情緒在厭惡與尊敬之間搖擺不定。他試著想像自焚有多痛——他還記得煙霧彈的火花灼傷他的手時有多痛。他很想知道,彭措這樣一個跟他同齡、同樣成長環境、家庭背景相似的人,怎麼會做出往自己身上澆汽油然後自焚的決定。唐塔摸著他在路上撿到的火柴,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做那種事。他不得不承認,可能沒有。但是,在旅館外,他看到憤怒的人群像烏雲一樣聚集在警局前,他認為這次肯定會爆發抗爭,這次他肯定會以成人的身份加入抗爭。後來他回憶道:「當下,我毫無疑問,我已經準備好慷慨赴義。」
午夜時分,阿壩警方釋放當天稍早逮捕的僧侶。那一定是因為高層命令有關當局克制一點,至少目前先這樣,以防激起另一次抗爭。
彭措的自焚行動比扎白成功,他在翌日凌晨三點過世。他的葬禮是阿壩人記憶中最盛大的葬禮之一,是在離格爾登寺約三公里的山坡上進行,那也是天葬的地方。但彭措已經火化了,因為他在身上淋了汽油,遺體不適合讓鳥吃掉。哀悼者排著長隊緩緩上山,一邊吟誦著禱文,一邊拖著一條由哈達製成的白色長繩。
唐塔的母親不准他去參加喪禮。他回到麥爾瑪的家時,索南非常擔心,不讓他離開她的視線。她只有一個兒子,絕對不會讓他去自焚或抗議時遭到射殺。她告訴唐塔,他可以在家裡吟誦禱文來哀悼亡友,這次,他不得不承認母親是對的。但他依然處於不穩定的狀態,還是忍不住想做一些容易招惹麻煩的事。那年夏天,當地打算舉行騎馬節,唐塔認為藏人不該參與那麼歡樂的節慶活動,所以他在家裡開始規劃一場宣場活動,以阻止騎馬節的舉辦。母親出門後,他拿出一些白紙,在紙上寫下他想傳達的訊息:
我呼籲麥爾瑪人
不要舉辦婚禮、騎馬節之類的慶典,
以感念烈士彭措為我們的理念自焚。
我們必須團結一心。
他在麥爾瑪的三個地方貼了這些告示——在橋上、一家餐廳的窗戶上、小溪附近的小神龕上。索南發現他做的事情時,怒不可抑。目前為止,她把大部分的積蓄及更多的錢,都投入讓他去印度深造的計畫了。她希望他永遠離開阿壩,這樣就沒有機會被捕了。她和唐塔的父親商量過,他們都贊成讓唐塔與同父異母的兄弟仁增多吉住在一起,放牧犛牛,度過那年剩下的日子。
索南把唐塔帶進山裡、讓他遠離格爾登寺是對的。
儘管中國當局在彭措自焚那晚避免激怒人群,但他們並不打算就此放過相關人士。後續幾週,有三百名僧侶被捕。寺院再次遭到封鎖,外面圍滿了武警、帶刺鐵絲網、警犬、裝甲運兵車,食物供應也減少了。當地政府出版了一本小冊子,聲稱再教育專案是必要的,因為「寺院裡有些僧侶曾嫖妓、酒醉、鬧事、賭博……有些人還散佈色情影片」——阿壩人都不相信這些指控。
死者已無法起訴,所以中國當局尋找新的法律作為懲罰的依據。他們指控三個與彭措死亡有關的人犯了殺人罪。彭措自焚後,被一輛麵包車送去格爾登寺,整個過程都被監視攝影機錄下來了。僧侶說,他們帶走垂死的彭措,以防他被中國警方粗暴對待。彭措躺在地上時,中國警方曾對他拳打腳踢。
然而,中國法院裁定,僧侶的行為形同謀殺,因為彭措當時還活著,應該送去醫院。阿壩州的首府馬爾康的人民法院裁定:「他們清楚知道彭措有嚴重燒傷,卻在他應該接受緊急治療時,把他帶走。」
彭措的叔叔是處理其遺體的人之一,被判處十一年的監禁。另兩名僧侶的刑期較輕。彭措的父親和他的兄長被判處六年徒刑。
於是,一種模式就此開始,並延續了好幾年。任何與自焚有關的人,都可能面臨謀殺與顛覆罪等刑事指控。人權組織「對話基金會」表示,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發佈判決意見書,該意見書指出,任何煽動自焚的人都應以「故意殺人罪」起訴,而且其動機是「分裂國家……危害公共安全與社會秩序」。遭到起訴的人包括那些事先聽到消息的人、賣煤油或甚至是賣煤油塑膠瓶的人、用手機拍照及攝影的人,以及向人權組織提供自焚者資訊的人。
如果這項政策的目的是為了阻止更多的自焚行動,結果是適得其反。八月中旬,四川省甘孜鎮的一位僧侶散發傳單,呼籲讓達賴喇嘛回國,接著就在縣府前喝下石油並自焚。九月二十六日,彭措的弟弟格桑(Kelsang)和一位十八歲的同學,在幾乎相同的地點,重複了他哥哥的自焚行動。格桑也是格爾登寺的僧侶,年僅十八歲,長得和哥哥幾乎一模一樣,都有燦爛的笑容與酒窩。格桑與朋友活了下來,他們跟扎白一樣,最終變成中國電視上的警世故事。
在那次事件後,自焚者精進了技巧,以確保自焚後一定死亡。他們把自己裹在被子裡,接著以鐵絲纏住被子,這樣就不容易抽出被子滅火了。他們不僅以汽油澆透自己,也喝下汽油,使身體也從內部燃燒。自焚者死意堅決,死了總比被關在中國醫院裡截肢好。
十月七日,兩名在鎮壓中被迫離開的格爾登寺僧侶卡央(Kayang)與曲培(Choepel)一起在阿壩的主要街道上自焚。這兩個約十八歲的男孩手牽著手在火焰中燃燒。兩人都被送去醫院,但不久就過世了。
十天後,一名二十歲的西藏覺姆在瑪米覺姆貢巴(Mamey Dechen
Choekorling,即四窪尼姑寺)前自焚,那間尼姑寺在格爾登寺的西方約三公里處,在政治上也很活躍。二〇〇八年的抗議活動中,那些覺姆在鎮上遊行,其中一人遭到槍殺。親戚後來發佈了那位自焚覺姆丹增旺姆(Tenzin Wangmo)的照片,她的美貌因為剃度而更加引人注目。她是第一位自焚的女性。
中國的宣傳人員越來越難以宣稱藏人很幸福。自焚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完全擋不下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吃佛:從一座城市窺見西藏的劫難與求生》,麥田出版
作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
譯者:洪慧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