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時中文網-為何這些中國人冒險「走線」赴美

紐時中文網-為何這些中國人冒險「走線」赴美

高志斌(音)和女兒穿越了位於哥倫比亞和巴拿馬之間的達裡姆峽古,於今年3月抵達美國。他在路上試圖安慰生病的女兒,女兒嘔吐、肚子疼。 FEDERICO RIOS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今年224日,高志斌(音)和女兒離開了北京,去尋找更好、更安全的生活。在接下來的35天裡,他們坐飛機、火車、輪船、公車,加上步行,途經九個國家,於3月下旬抵達美國本土。那時,高先生的體重已比出發時輕了近15公斤。

行程中最恐怖的部分是徒步穿越巴拿馬名為「達連峽谷」的險惡叢林。39歲的高先生說,上路的第一天他就中暑了。第二天,他的腳腫了。由於脫水和沒有力氣,他只得扔掉帳篷、防潮睡墊和換洗衣服。

後來,他13歲的女兒生了病。她躺在地上,不斷地嘔吐,臉色蒼白,還發著燒,她用雙手捂著肚子。高先生說,他認為女兒可能喝了不乾淨的水。他們緩慢而費力地在泥濘、險惡的達連峽穀雨林裡行進,每走10分鐘就休息一下。直到晚上9點才到達了目的地——巴拿馬的一個露營地。


 經歷了從中國逃到美國的艱辛後,高先生目前住在舊金山。 JIM WILSON/THE NEW YORK TIMES

高先生說,他覺得除了離開中國別無選擇。

「我認為只有來到美國我們才安全,」他說。他還表示認為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會把國家帶入饑荒,甚至有可能帶入戰爭。「這是保護我和家人的一個難得的機會,」他說。

巴拿馬移民當局,今年走穿越達連峽谷路線進入美國的中國人越來越多,在數量上僅次於委內瑞拉人、厄瓜多人和海地人。

這是一條危險的路線,以前主要是古巴人和海地人使用,此外還有少數尼泊爾人、印度人、喀麥隆人和剛果人。中國人正在逃離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受過教育和富裕的中國人正在通過學生簽和工作簽等合法管道移民,以逃避黯淡的經濟前景和政治壓制,走達連峽谷路線移民的人也是出於同樣的動機。

走這條路線的人大都使用社群媒體上流傳的指南:徒步穿越達連峽谷,再越過幾個國家的邊界後進入美國,入境後向美國邊境官員自首,被送進關押非法移民的監獄後,用如果返回中國會遭受迫害的可信理由申請庇護。許多人會在幾天內獲釋。他們的庇護申請被接受後,就能在美國工作,開始新的生活。

他們的逃離是在用腳對習近平的統治投票,現在是他的第三個五年任期。他曾在2021吹噓「東升西降」,說事實證明中國的治理模式優於西方民主制度,世界經濟重心正在「從西方轉向東方」。

我今年採訪的每個穿越達連峽谷(中文叫「走線」)的移民都來自中下階層。他們說,他們擔心如果中國經濟進一步惡化,他們會陷入貧困,他們在自己的國家看不到自己或孩子的未來。

在習近平的中國,任何人都可能成為國家打擊的對象。如果你是基督徒、穆斯林、維吾爾族、藏族或蒙古族,你會有麻煩。如果你是抗議老闆拖欠工資的工人,或抗議開發商遲遲無法交房的房主,或「翻牆」上Instagram的學生,或被發現讀禁書的中共幹部,你都會有麻煩。

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的數據2023財年非法穿越美國南部邊境被臨時拘留的中國移民已超過2.4萬。而過去十年非法穿越南部邊境被拘留的中國移民只有不到1.5萬。

因絕望走上達連峽谷移民路線的中國人數量猛增,是一個長期模式的逆轉。

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曾有數百萬中國人為更高的生活水平和更自由的社會而移民到發達國家,包括美國。隨著本世紀初中國經濟開始蓬勃發展,政府放鬆了對社會的一些控制,大批中國留學生畢業後選擇了回國。那時候,中國的工資水平在快速增長,還有很多就業機會。

直到20189月前,高先生曾一直是一個中國式的成功故事。他在山東省的一個村子長大,2003年去了北京,在一家電子設備廠的裝配線上當起了農民工,每月大約掙700塊錢。高先生憑藉街頭智慧,靠幫助工廠和建築工地僱人賺了錢。

2007年,他在北京郊區租了一塊地,蓋了一棟有100多個小房間的樓,出租給外來的打工者,一年有約20萬元的收入。他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還把父母也接到了北京。

2018年,當地政府要將土地收回用於開發。高先生拒絕了。當局對樓斷水斷電,並將廁所污水抽進院子,迫使住戶離開。他贏得了針對政府的行政訴訟,但沒拿到任何賠償。他去上訪,結果他和家人遭到騷擾、威脅和毆打。為了讓當局放過妻子,他與她離婚。

接下來的幾年裡,高先生靠打零工謀生,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上訪和學習法律上。疫情期間,生活變得非常艱難。高先生仍和前妻住在一起,今年1月,兩人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現在他有四個孩子,但沒有工作,也沒有未來。他已智窮計盡。

今年2月,高先生在社群媒體上看到了有關中國人走達連峽谷線進入美國的帖子。他和女兒申請了護照,幾周後他們飛到伊斯坦堡,然後飛往厄瓜多首都基多,大多數中國人從那裡開始他們去美國的行程。

我採訪過的另一名穿越達連峽谷的移民是鍾先生。由於擔心遭報復,他只給出了自己的姓氏,他的背景與高先生的相似。

他出生在一個基督教家庭,從四川省的一個村莊走入城市,過上了中產階級生活。他16歲時接受了廚師培訓,後來在中國各地的餐館工作。他在疫情期間遇到了經濟困難。2020年,為了支付每月約6000元的房貸和車貸,他在一家工廠的裝配線上找了份工作。

鍾先生今年30歲出頭,他的麻煩始於去年12月。警察在攔住他的車進行例行酒精檢測時在乘客座位上看到一本《聖經》。他們對鍾先生說,這是一種邪教,並把《聖經》扔在地上用腳踩。然後,警察拿走了他的手機,在上面安裝了一個應用程序,他後來發現,該應用程序對他的行跡進行了跟蹤。

去年聖誕節那天,鍾先生和三名基督徒同伴正在家中祈禱時,四名警察闖了進來。他們被帶到警察局,遭到了毆打和審問。

和高先生一樣,鍾先生也是在社群媒體上看到了有關達連峽谷線的帖子。他借了大約7萬元人民幣,於今年222日離家出走。

他說,一路上他哭過三次。第一次是在達連峽谷度過了他的第一天後:他躺在帳篷裡,非常後悔,覺得這條線太難走了。第二次是在他和一名中國移民同伴騎著摩托車,冒著傾盆大雨穿越墨西哥的三天期間。第三次是他被關進得克薩斯州的一個非法移民中心時。他申請了庇護,但不知道他會在那裡關多久。他以為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七天後,他就被釋放了,得以飛往紐約。

他來到紐約皇后區的中國移民聚居地法拉盛後,感到很失望:這個社區既破又貴。「我以為走線就夠難的了,」他今年4月初說。「到了美國重新開始更難。」

沒過多久,鍾先生就搬到了阿拉巴馬州一個只有3萬人口的小鎮。他是在有2000萬人口的城市成都附近長大的,現在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孤獨感。他說,他在一家中餐館每天工作11個小時,一天也不願意休息。他學會了做左宗棠雞和其他美式中國菜。這裡的工資比國內好很多,他能把更多的錢寄給國內的家人。每個週日,他都參加布魯克林日落公園的一個教會主持的在線禮拜,布魯克林日落公園是另一個有大量中國移民的社區。

他在電話裡給我講了一個笑話:有人問中國移民「你為什麼去美國?難道你對你的工資、福利、生活不滿意嗎?」後者回答:「對,我非常滿意,但只有到了美國我才能說自己不滿意。」

「我在美國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生活,」他說。

高先生和他的女兒正在舊金山定居下來。他們的生活也不容易。我們今年4月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社區服務中心,該中心幫助他們在舊金山使命區一所高中的體育館裡找到了收留所。

他們能在每天晚上7點到第二天早上7點待在那裡,在體育館地板上鋪的墊子上睡覺。白天要帶著他們所有物品離開。高先生的女兒來到舊金山後不到兩週開始上學。他希望女兒有朝一日能回國去看母親。

他們現在已搬進收留所的一個單間公寓。高先生後來獲得了工作許可,他買了輛車,開始為一家電子商務公司送貨。每送一個包裹掙兩美元。送得越多,掙得越多。

他多次表示,自己非常感謝離開中國後遇到的善意。他和女兒曾被被搶、受過勒索,還有人朝著他們的方向開過槍。但也有陌生人送給他們瓶裝水和食物。在敞篷火車上坐了三天三夜後,他們遇到一對墨西哥夫婦,他們堅持要他和女兒在他們家洗個澡。

高先生說,今年11月的一個週三,他凌晨4點就起了床,送了100多個包裹,直到晚上9點多才回家。

第二天他請了假。那天,習近平在舊金山與拜登總統舉行了會晤,當習近平的車隊駛過時,高先生與其他抗議者一起站路邊,用中文高呼,「習近平,下台!」(袁莉為《紐約時報》撰寫「新新世界」專欄,專注中國及亞洲科技、商業和政治交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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