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時中文網-我家鄉新疆的悲劇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

紐時中文網-我家鄉新疆的悲劇可能發生在任何地方

位於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首府烏魯木齊達坂城區的第三看守所。 MARK SCHIEFELBEIN/ASSOCIATED PRESS

大約七年前,我身邊的人開始消失。

一開始是緩慢而無聲的。一本著名語文教材的編輯突然不知所蹤。我的一個朋友去上班,卻再也沒有回家。

我和家人都是維吾爾人,當時我們住在中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首府烏魯木齊。幾年來,我們所在地區的政治局勢逐漸變得更加緊張,但我們仍然希望並認為這些失蹤都是孤立的事件。

然而,很快,事態的範圍變得非常清晰。

2017年以來,中國政府在我的家鄉實施了大規模拘禁計劃。在此期間,估計有超過100萬人——維吾爾和其他穆斯林少數民族成員——被關進被稱為「再教育中心」的集中營。

我們後來得知,我的一些在這場運動早期階段就失蹤的朋友遭到逮捕,並被判處長期監禁。有的則是徹底消失了。

對於從未經歷過這種事情的人來說,我們的悲劇可能難以想像。十年前,連我自己都無法想像。災難降臨在我們身上是如此緩慢無聲,以至於起初我們無法看清它的真面目。災難往往就是這樣降臨的。

1969年,我出生在家鄉西南部的古城喀什。在北京上完大學後,我回到維吾爾地區當教師,閑暇時繼續寫詩——這是我畢生的愛好。當我試圖出國讀碩士時,卻被以「企圖攜帶非法、機密資料出境」的荒謬罪名逮捕,關入勞改營。三年後,我終於被釋放,在烏魯木齊開始了新的電影導演生涯。雖然在我們家鄉的每一個角落都能感受到國家的高壓手段,但在自治區首府,情況要好一些。

2009年夏天,烏魯木齊爆發了大規模族群暴力衝突,隨後,新的鎮壓形式逐漸在這座城市和整個維吾爾地區顯現出來。然而,即使是當地人也無法預見到即將到來的危險有多嚴重。

2010年代初,我們城市的每個角落、每個縫隙都安裝了監控攝像頭,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件事。當警察開始在街上隨機檢查手機時,人們一開始很驚慌,但漸漸也就習以為常。不久之後,公路檢查站擴大並且成倍增加,人們私下表示擔憂,但咬咬牙也就忍了。2016年,城市街道上每隔200米就建了一個警察崗哨,人們對它們視而不見,匆匆走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適應了這些變化,適應了這種新的、更威權主義的生活方式。

2014年建造第一批拘禁營時,人們注意到了。但當時,拘禁營只關押維吾爾的伊斯蘭領袖,得知那些神職人員在一兩個月後全部獲釋,我們感到寬慰。

最後,我們中的許多人——甚至是像我這樣,自認為對政治非常熟悉的知識分子——都沒能看清我們正在習慣的是什麼。

當維吾爾人開始被大規模拘禁時,虔誠的穆斯林是第一批被帶走的人。我不是特別虔誠,所以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在那之後,中國政府拘禁了去過它認為與恐怖主義有關的26個國家中任何一國的人。除了去歐洲旅行時在土耳其待了三天外,我從來沒有去過那些國家,所以我以為自己不會有事。隨後,烏魯木齊的外來務工人員及其家人開始遭到拘禁。我的戶口在烏魯木齊,我也有一定的經濟保障和社會地位;我以為我和家人都不會有事。

直到警察開始在我們的城市拘留維吾爾知識分子——包括我的一些最親密的朋友——我才開始明白我所面臨的直接危險。

20176月的一天晚上,我下班開車回家,透過窗戶看到了一些東西,讓我放慢了車速。在一個維吾爾社區的邊緣,手持自動武器的軍警從運輸卡車上下來。幾個軍官大聲命令,把人們分成幾組。居委會幹部站在他們旁邊,手裡拿著藍色活頁夾。

有人發布了一個命令,警察衝進了附近的小巷。我的眼睛無法移開。我只在電影中見過的那種場景,如今就在距離我十幾米遠的地方展開了。

我想到生活在這些小巷裡的男男女女的命運。雖然在之前的幾個月裡,我聽說了不計其數的維吾爾人被拘留的消息,但這一切都感覺有些遙遠。但在那一刻,我知道這一切離我們任何人來說都並不真的遙遠。

那年秋天,我和家人幸運地逃到美國。但沒有多少朋友像我們這麼走運。

就在我們離開幾個月後,我得知我的好友帕爾哈提·吐爾遜被捕的消息。和帕爾哈提第一次見面是在大學裡,我們都熱愛文學,因此結下了不解之緣,大學畢業後我們都住在烏魯木齊,關係越來越親密。帕爾哈提在這裡成為了一名成功的小說家、詩人和批評家。

帕爾哈提是自成一派的。他喜歡挑戰公認的觀念,他的文學作品將深度與黑色幽默融為一體。文學一直是他的一切。正如我們一位熱衷於政治的朋友所說,「帕爾哈提將一切都變成了文學。」

整整一年後,我才得知帕爾哈提的命運。他被判處16年徒刑。又過了兩年,我的一位記者朋友才找到了更多信息。帕爾哈提被關在家鄉阿圖什的監獄裡。記者還查到了他的牢房號碼:0605。這個號碼毫無意義,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帕爾哈提可以在任何事物中找到黑色幽默,但現在卻成為不公正的受害者,這種令人恐懼的不公正剛好符合他在小說字裡行間埋下的荒謬。

在過去的六年裡,我了解到許多朋友被判入獄。刑期各不相同,即使他們遭受的殘酷不公的對待相差無幾。然而,還有一些朋友卻消失了。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

我告訴自己,信息的缺乏只是中國政府切斷維吾爾地區與外界聯繫的結果。然而,我知道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朋友們的沉默也許意味著什麼,這一點我還無法鼓起勇氣面對。

自從抵達美國以來,我有一種緊迫感,需要說出我的家園發生的事情——不僅是為了讓我的社區能夠獲得更多支持,也是為了讓世界能夠從我們的悲劇中吸取教訓,並幫助避免其他的悲劇發生。

重要的是要明白,嚴重的不公正現象並不是一夜之間就出現的。更多的時候,它會悄悄地降臨到你身上。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它,或者你可能不想注意到。不公正是會傳染的。

2017年春天,當中國政府開始大規模拘禁維吾爾人時,海外維吾爾活動人士試圖引起世界的關注,包括中國人民的關注。

當時關注的人很少,但不久之後,一項嚴厲的新引渡法就在香港實施了,全世界都在關注中國當局鎮壓由此引發的大規模抗議活動。2020年,中國政府宣布計劃將蒙古語從內蒙古的學校系統中剔除,就像20年來它在我們的家園邊緣化維吾爾語一樣。與此同時,在中國「清零」政策的橫幅下,中國一座又一座城市被封鎖,人們被關在家裡和方艙醫院裡。

最近,據報導,在宣布對伊斯蘭教的「中國化」計劃後,中國政府加速拆除回族人的清真寺,回族是一支說漢語的穆斯林少數民族。中國駐法國大使宣稱如果中國佔領台灣,台灣人民就應該接受「再教育」,在中國對台灣武力威脅的背景下,每一個維吾爾人聽到這些熟悉的字眼都感到不寒而慄。

自去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習近平領導的中國一直拒絕將普丁的戰爭描述為「入侵」。你不需要成為一名政治學家就能看到這兩個威權統治者有共同的利益。

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不久,聽到一些旅居歐洲的維吾爾青年前往援助烏克蘭的消息,我很感動。兩名居住在土耳其的年輕維吾爾人甚至聯繫我,問我是否知道他們如何才能上前線與烏克蘭人並肩作戰。我強調那會非常危險,但他們的回應很堅定。

他們告訴我,即使戰死沙場,讓世界看到維吾爾人與其他需要幫助的人站在一起也很重要。他們說,本質上,只要他們的死讓我們人民的困境得到更多關注,對他們來說就足夠了。

他們在土耳其的合法身份尚未確定,對語言也不熟悉,使他們無法到達烏克蘭,但很明顯,他們了解自己社區受到的壓迫與俄羅斯對烏克蘭的破壞之間的聯繫。

海外維吾爾人孜孜不倦地努力讓世界了解我們的故鄉正在發生的種族滅絕事件,並要求世界採取行動。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分享我們的痛苦經歷;只有我們知道每次重溫這些經歷的痛苦。

但這場災難並沒有終止於我們的社區。捍衛維吾爾人的人權就是捍衛世界各地的人權。如果鎮壓可以傳染,那麼正義也可以。人類的共同價值觀比任何獨裁者都有更廣泛的影響力。

我向你們呼籲:不要忽視威權主義蔓延的跡象。不要錯誤地認為,發生在我的人民身上的事情不會發生在其他地方,不會發生在你們的國家。它會發生的。

 

 

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