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與一位藏學家的對話:關於無辜受責的達賴喇嘛(一)

就尊者達賴喇嘛前不久無端遭受網絡霸凌,我與一位在歐洲的藏學家朋友有了這次對話,是自然而然發生的。4月22日,我這裏的時間是晚上,但不算深夜,不時耳聞高樓下有車突然加大油門倏忽駛過的刺耳聲。對於我來說,這個時間是我的工作時間,近日喜歡喝的阿根廷的馬黛茶有提神醒腦的奇效。而朋友那邊是白天或者午後,這我沒問,但他發來了他所在環境的照片:晴朗的碧空下,碎石鋪的街道上有幾個行人的背影,兩邊數層白色公寓下有綠植和鮮花盆栽,他可能正坐在一個安靜的露天咖啡館。

圖片取自Facebook 

 沒想到我們那麼能聊。雖然受到網速太卡的影響,我們這種特殊的對話方式,即語音留言不是你一句我一句,而是你一大段我一大段,彷彿各自各具口語風格的獨白,但在停頓太長的時間裏有益於彼此的思考和啓發。經他同意,我將對話整理出來發表,這裏就簡稱他爲朋友吧。 我先是收到他發來的一張圖片,圖片上用英語、藏語和漢語各寫了一段話,這裏我摘錄漢語部分: 如果我們將藏語詞語“jip”(“吸”“suck”)翻譯成英語,根據一部新的藏英詞典,它至少有九個不同的含義,其中沒有任何一個與性有關聯。在西藏,這個詞只是意味着從另一個東西中提取某物,例如吸氣、吸乳汁(就像孩子從母親那裏吸奶一樣)或從某物中拔出。吸力是由脣舌運動產生的,例如父母“吮吸”孩子的嘴巴和舌頭。又如,“嘴巴”或“手”等詞語,“吸”本身從未被性化,直到它們被用於性行爲中。將“吸”性化是當代的一個發展,是由歐美人通過色情的影響和口交的正常化對西藏人的強加。 下面是我和這位藏學家朋友的對話—— 朋友:你的文章我看到了,寫得很好。(他指的是我寫於4月16日至19日的長文《“有人扔來爛泥巴,正好種朵金蓮花”:這場針對尊者達賴喇嘛的網暴……》,發表於最近的自由亞洲特約評論專欄) 我:你發來的這張圖片上的文字是你寫的嗎? 朋友:是我寫的,都是我寫的。 我:實際上對於我們藏人來說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天性慈悲又愛開玩笑的尊者就像老爺爺對待小孩子。但外界的反應就是一個文化差異造成的誤讀和曲解,居然還扯到什麼性啊戀童啊,太荒謬了。 朋友:是啊,這涉及到藏人怎麼看待性。當然如何看待性,在全藏各地差不多所有藏人都一樣,就是說嘴和舌頭不是性的象徵,這是一方面;第二,性與空間的關係,藏人在表達性的時候,是不可能在公共空間或者在有親友的場合來進行的。 而親吻這樣的動作,在藏區有些地方很常見,比如果洛一帶的牧人習慣親嘴來表示打招呼,就像法國人一樣,見面時親嘴親臉頰。這些牧區現在還有這種親嘴的習慣,可能拉薩不會親嘴吧,不過這不重要。 

 藏學家朋友發給我的圖片

 重要的是,藏人不會把嘴和舌頭當作性的表達工具,這個從人類學的角度是非常清楚的。在藏語的詞彙裏是沒有口交這個詞的。文化人類學如果就此做個研究是很有意思的。再強調一下,藏人,無論是哪個地區的,並沒有把嘴巴和舌頭當做性的代表。藏人是不會想這個問題的。在藏人的心目中,嘴巴和舌頭跟性沒什麼關係,所以我覺得主要的問題在這。 而且在藏人的風俗習慣裏,表達愛情和性的時候,是不可能在長輩和親友的面前去做的,也不會在大的場合去做的。在父母面前不要說親吻連手都不會拉。當然不只藏人如此,像蒙古人、漢人,也就是說東方人一般都不會這樣表達的。最近在瑞士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個藏族女孩子,她是在歐洲的文化中長大的,男友是瑞士人,那麼在瑞士,兩人相愛了,親吻拉手是常態,但在藏人的家庭裏這麼做的話就可能接受不了,所以在女孩的家庭就發生了爭吵,父母認爲女孩不知羞恥。這就是文化衝突,即便是在家庭裏也會發生。 而達賴喇嘛,一輩子都不會看過黃色錄像之類,從來沒有接受過西方人的這類教育,像他這樣的自幼出家的僧人,而且是舊時代過來的僧人,根本不會想到嘴和舌頭會跟性有關。 這其實很有意思,可以看出藏人與西方人之間的文化差異出現了。就西方人來說,他們去文化不一樣的地方,他們也有無法接受的事情。而他們這次對達賴喇嘛的批評是典型的東方主義。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adie Said)有一個詞:Orientalist gaze (東方主義的凝視),也就是說這是他們的看法,跟我們其實沒有關係,是他們內心的投射。他們把嘴和舌頭看成與性有關,這就是他們的理解。當然,也是因爲比如天主教某些神職人員的性騷擾事例很多。還有就是某種變態化,Sexualization of children (兒童受到性化)。 就達賴喇嘛的行爲被外界曲解的這個事件發生之後,我要問:西方世界不是提倡多元文化嗎?可是反映出來的卻不是這樣,而是典型的東方主義和種族主義。當然對藏人來說會覺得很不舒服,很痛苦,會有抗議,不過這不是壞事而是好事,因爲達賴喇嘛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周圍有很多研究藏學的學者,他們現在很尷尬,因爲他們的理解大錯特錯了!他們會發現他們對西藏的瞭解實際上很不夠,他們其實並不瞭解也不理解西藏的文化。所以有的人現在很不好意思,因爲他們對這件事最初的看法是錯的。但對我來講,這是一個不錯的機會,我可以研究這件事反映出來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強權主義、文化上的東方主義等等,所以我不難過,一點都不難過,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從另一個方面也可以看出達賴喇嘛的吸引力很大,全世界很多人議論這件事,我們給了世界一個鏡子。 我:是的,這個事件對研究者,以及像我們這樣的寫作者來說,是一個值得分析與評論的案例。當然起先很痛苦。因爲那麼多人誤解尊者達賴喇嘛,這令人憤怒、難過,我哭了好多次。但現在明白這個事件非同尋常。你說的是一個方面,就是西方對西藏的那種東方主義看法,太典型了。西方用他們自己的標準、視角來看西藏文化,正是薩義德批評的東方主義。 而我寫的文章呢,是針對中文世界裏的那種強大的妖魔化來寫的,尤其針對被政治權力洗腦的中國人來寫的,這個裏面就更復雜,除了東方主義還摻雜了政治的陰謀。很多人充滿了惡意的想當然,其中最有意思的是許多所謂的自由派對達賴喇嘛的攻擊,我指的是在中國外邊的那些所謂的反賊,居然跟在中國裏面的,在主流媒體和網絡上攻擊達賴喇嘛的那些人完全一樣,他們就像是商量好了,當然我相信他們可能沒商量,但表現出來的卻那麼一致,這是爲什麼?其實很多中國人、很多中國知識分子看西藏、看藏人也是東方主義。他們從來都是東方主義。那種妖魔化他們玩得特別嫺熟,以致於他們的這種看上去不約而同的誹謗,其實是系統性的,普遍的,根深蒂固的。 尊者達賴喇嘛的行爲對我們藏人自己來說,我們都太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因爲這是我們的文化啊,雖然全藏各地區的習俗稍有不同,但我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根本不是他們臆想的那樣。比如說像我的話,或者是與我母親衛藏的傳統有關,或者是與我父親康區的傳統有關,跟父母之間的親切表達很正常啊,薔布其(貼臉)、貝果度(碰額)、喔節(親嘴)很正常啊。跟性無關。 而且嘴巴,還有這樣的說法,嘴巴是念經用的,怎麼能做那些事?就像這兩天我說要把嘉瓦仁波切的簽名紋在身上,我說以前沒紋過,但現在想把嘉瓦仁波切的親筆簽名紋在身上。我在網上說過後,好些藏人說也要紋身,但有人就問我,說我結婚了,如果把尊者名字紋在身上,要和妻子做那樣的事會不會不好?我說應該沒問題,但你要是覺得在意的話,你自己再想一想。其實藏人在這方面還是非常在意的,因爲宗教的原因、信仰的原因、習俗的原因等等吧,實際上有很多界限。並不是說毫無界限,不是這樣的。 畢生爲了衆生的事業付出全部的達賴喇嘛,不能被自以爲是的庸俗之輩就這麼污名化了。肯定是不允許的。但是,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說一句不允許污名化就完了,而是需要更有力的發聲,這就需要冷靜的研究、分析和評論。我們可以分析各種文化的視角。主流文化、強勢文化、弱勢文化的視角。西方的那種東方主義的視角。中國的文化帝國主義的立場,而且他們出於企圖掩蓋一直以來的壓迫,對尊者達賴喇嘛和西藏文化總是竭力地妖魔化。另外,還有印度一些媒體的反應。本來印度文化跟西藏文化有特別密切的聯繫,而且達賴喇嘛在印度生活了那麼多年,應該說印度人對尊者有很多的瞭解,對藏文化有起碼的理解,但爲何會做出歪曲的反應呢?會不會有一種宗教上的排斥?印度的宗教多,是不是隱含了對藏傳佛教的排斥? 在這些關係裏面,藏人是弱者的弱者。因爲藏人的文化,面對西方是一個弱勢文化,非主流的文化;面對中國,因爲強權之下,藏人的文化更是一個弱勢的文化,而且是被壓迫的文化;當在面對印度的時候,藏人還是弱勢的,因爲是處於流亡的狀態,寄人籬下的狀態,也就是難民的狀態。尊者達賴喇嘛對我們來說萬分寶貴,菩薩一樣的存在,但印度的那些所謂網紅卻可以信口詆譭,這從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藏人作爲難民在今天這個現代社會的困境。 然後就是我們藏人自己。美國之音藏語部的記者拍了這個視頻,他們完全不當回事,並沒覺得有任何不正常,所以會坦然地放在YouTube上、臉書上。當然我們看的時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我當時就看過了,我覺得很正常呀,我還很羨慕那個印度小孩啊,覺得他好有福氣,得到嘉瓦仁波切的關愛。那麼,我們藏人爲什麼意識不到會被外界曲解成這樣?美國之音的藏人媒體人爲什麼意識不到會掀起這麼大的波瀾?而今天這個爲求流量和眼球可以不擇手段的網絡世界,會把各種有意無意的歪曲放大,以至於像病毒一樣蔓延開來。(連載)(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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