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文革中西藏軍區的遊行隊伍（澤仁多吉拍攝）

7、“破四舊”沒過多久就有兩派了，“造總”和“大聯指”（注：“造總”的全稱爲“拉薩革命造反總部”，“大聯指”的全稱爲“無產階級大聯合革命總指揮部”）。當時軍隊裏也分成了兩派，司令部、政治部、聯絡部、後勤部都有兩派。雖然軍隊有規定不準參加地方上的兩派組織，但在觀點上都有很明顯的傾向，與地方之間相互有聯繫。一般來說，資歷長的幹部大多是支持“大聯指”的，年輕的幹部大多是支持“造總”的。像聯絡部有些是剛從內地院校畢業的外語人才，會說英語的，印度語的，尼泊爾語的，男女都有，他們就是“造總”觀點。你爸爸以及那些十八軍進藏的，基本上是“大聯指”觀點。不過你爸爸跟他們關係都不錯，我記得有個叫王麗曼還是王麗娜的女大學生，長得好看，喜歡抱你。 軍隊自己也靠揪鬥。也有人被衝擊得很厲害。聯絡部有個姓王的副部長，是十八軍進藏來的，他的家庭出身是地主。我和你爸爸結婚，最初軍區不同意，還是多虧這個王部長說，有什麼嘛，她出身不好，但從小就參加了革命，後來還在中央政法幹校學習了5年，爲什麼不能跟我們的同志結婚？然後他就批准了我們結婚。如果不是他，可能我和你爸爸還結不了婚。文革一開始他就被軍隊內部的人衝擊了，原因好像是他的成份不好，他想不通，就上吊自殺了。當時聯絡部不在軍區大院裏，在緊挨着軍區的一箇舊貴族朗頓還是擦絨的宅院裏面，是幢藏式的樓房。他把自己用電線吊死在樓上的一間屋子裏。後來就把他隨便埋在拉薩河附近的一個山坡上。因爲他是自殺，等於就是自絕於黨和人民，就是叛徒、反革命。不過自殺的原因一直沒有公開過。 實際上他是一個老革命，什麼問題也沒有，直到文革結束纔給他平反了（注：當時我訪談過曾在西藏軍區與我父親同過事的兩位長輩，瞭解到這個副部長叫王廷彥，1967年的四五月間自殺的，原因不明，也有說是他在哪個國家有海外關係的緣故。軍區還有一個叫劉全（音譯）的副司令員也是自殺的，原因也不明。西藏軍區竟有兩個高級軍官在文革中自殺，從來沒有公開過）。王部長自殺這件事情給你爸爸的刺激很大，他一說起就覺得很可惜，這也堅定了他支持“大聯指”的決心，因爲“大聯指”就是保皇派嘛，保那些十八軍進藏的人。 文革時候軍區也奇怪得很。先是支持“大聯指”，所以像你爸爸他們“大聯指”觀點的軍人都被派去軍管會。當時地方上所有的機構都已經癱瘓了，從區黨委到各級黨委組織都已經癱瘓了。所有人都可以不上班，除了開會就是開會。但是革命還要生產嘛，所以軍管會就是代替這些組織來管理所有工作的。軍管會設在現在的迎賓館裏面，當時叫“交際處”。最初派去的都是“大聯指”觀點的軍人，大概有一兩百人吧，分了好多組，像宣傳組、生產組等等。 你爸爸是宣傳組的，掛着相機天天到處跑，又拍照還要給報紙寫東西。那時候兩派都有自己的報紙，“大聯指”的《風雷激戰報》，“造總”的《紅色造反報》，藏文漢文都有。好像都是《西藏日報》印刷的，反正報社工人也分成兩派了，你幹你的，我幹我的。許多組織還有自己的油印小報。軍區也有報紙，叫《高原戰士報》。

 在文化宮的集會。坐落於布達拉宮腳下，得名於北京的“勞動人民文化宮”。（澤仁多吉拍攝）

 軍管會還有一輛廣播宣傳車，你爸爸也經常在上面。那是一輛什麼樣的廣播宣傳車呢？是“中印反擊戰”（注：指的是1962年發生在西藏邊境的中印戰爭）的時候，在邊界上對印軍搞宣傳的車。那個高音喇叭，只要對着它說話，幾十公里都聽得清清楚楚。軍區大門口也裝了一個高音喇叭，人從下面走過，都會被那聲音給震得快要飄起來。那麼大的聲音，不要說整個拉薩市，可能在堆龍德慶縣也聽得見吧。廣播裏一會兒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會兒宣傳中央文革的精神，一會兒是語錄歌，耳朵都要震聾了。 因爲軍管會是支持“大聯指”的，所以羣衆支持“大聯指”的也多起來了。從總體來說，黨政機關裏面“大聯指”的人較多，“造總”更多的分佈在企業、學校等單位。拉薩的老百姓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謀生的，也不幹活，也不做生意，天天忙着開會，那些老太婆就像今天轉經一樣積極，可能也是出於害怕吧，從上面到居委會一層層地壓下來，不得不去吧。 記得當時在文化宮有一個很大的集會，起先“造總”的人很多，而且因爲從內地來串聯的紅衛兵都是支持“造總”的，吸引了拉薩的很多老百姓。“大聯指”和“造總”分別各坐一邊，在集會上開始辯論。“大聯指”說張國華（注：時任西藏軍區司令員兼西藏自治區委員會第一書記）他們都是好人，不能打倒。“造總”說張國華他們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要打倒。羣衆一聽就炸開了鍋，說哦喲，張國華他們是爲了解放西藏進藏的，難道連他們都要打倒嗎？這個組織肯定不是個好組織。還說當權派裏面肯定有壞人，像“造總”保的那個周仁山（注：時任西藏自治區副主席）就不好，但是張國華他們這些人是“金珠瑪米”（注：藏語，解放軍），怎麼能夠打倒呢？ 老百姓其實對當官的沒有多少認識，更不知道里面的內幕，但周仁山是地方上的當權派，而張國華是最早進藏的十八軍，就像歌裏唱的，“金珠瑪米亞咕嘟”（注：藏語，解放軍好），所以呼啦一下子，大部分羣衆都提着凳子跑到“大聯指”一邊去了，“大聯指”的隊伍一下子就壯大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