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唯色RFA博客:“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左圖:軍管會成立,造反派組織向軍管會送喜報,軍隊在西藏文革中充任重要角色。(澤仁多吉拍攝); 左圖:我父親(左一)及其他“大聯指”支持者調離前,與軍區聯絡部同事在辦公樓前的合影。(翻拍自我父親影集)(澤仁多吉拍攝/翻拍自我父親影集)

9、後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中央文革突然又支持“造總”了,軍管會里凡是“大聯指”的人全部都被撤回去了,換上了“造總”的人。當時“造總”在軍區的支持者是曾雍雅(注:時任西藏軍區司令員兼西藏革委會主任)。“大聯指”最初得勢的時候,有一次軍管會在迎賓館批鬥曾雍雅,有個姓楊的人很兩面派,他是藏族,跟你爸爸一樣參加十八軍進藏的。他也是屬於“大聯指”陣營裏的,在大會上狠勁地批鬥曾雍雅,可大會一結束馬上端着牛奶去看曾雍雅,所以後來被提成了副司令員。你爸爸就不是這種人,鬥曾雍雅的時候他是把曾帶上臺的其中一個人,這也讓他後來喫了虧,曾一上臺像你爸爸這種“大聯指”的骨幹都捱整了。 他們先是被弄到北京去學習,然後就不讓在軍區呆下去了。去北京學習是1969年,凡軍區副團職以上的“大聯指”骨幹——那些“金杆”、“鐵桿”都被弄去北京辦學習班,天天讀報發言,要他們轉變思想。很多人都痛哭流涕地說我們錯了,要重新站隊,你爸爸和還有一些人根本不表態,每天睡覺,八個月後回到拉薩又白又胖。最有意思的是他們從拉薩去北京的那天早晨,因爲部隊和地方是有聯繫的,所以他們走的消息“大聯指”的羣衆都知道了,結果從軍區門口到拉薩大橋全是來送行的人,敲鑼打鼓的,敬青稞酒的,獻哈達的,還有哭的,就好像他們是被抓進監獄一樣。我揹着你妹妹,阿佳益西揹着你也去送行,我本來沒有哭,可阿佳益西說我,別人都在哭,你還不哭,哦嘖。於是我也哭了。你爸爸當然心情很沉重,聯絡部的一個幹事洛布拉還抱着他大哭。當時那個場面很悲壯。 學習班結束以後,像楊四喜那種轉變快的人仍然留在軍區了,但像你爸爸這種頑固分子不是勒令轉業就是要被下放到那曲地區那些縣裏的武裝部。你爸爸哪裏受過這種氣。他原來一直很紅的,十三歲參加十八軍,二十多歲就當了軍區聯絡部邊防科的副科長,是一個副團職幹部,1956年還作爲唯一一個藏族軍人代表被送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1962年“中印反擊戰”中立過功,拍的照片還送去民族文化宮參加了展覽,我當時在中央政法幹校還去看過,照片洗得很大。其實像任榮、陰法唐、陳明義(注:皆爲西藏軍區最高負責人,都是“大聯指”觀點的支持者)都瞭解他,看重他,可那時候他們不是靠邊站,就是不起作用了,因爲正是曾雍雅掌權的時候,他們也就保不了你父親了。在找他談話時說讓他準備下基層,去那曲地區裏縣上的武裝部工作。 你爸爸是一個很好強的人,他不肯接受這種安排,說既然要讓我離開軍區去武裝部,我就回我康區老家的武裝部,但軍裝我是不會脫的。他對軍隊有很深厚的感情。他十三歲當兵,一直到去世對共產黨、對軍隊都很忠心。但是,你一再地問他爲什麼在文革當中要拍那些照片?爲什麼一直悄悄地保留那些砸寺廟、鬥“牛鬼蛇神”的照片?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我也真的說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一輩子都不想脫軍裝,所以他就給軍區寫了一份報告,表達了自己的這個想法。陳明義就說好嘛,他是揹着揹包跟我們一起進藏的小鬼,他現在要回家鄉就讓他走吧。就這樣,軍區就批准他回康區甘孜州了,不過你爸爸也不願意回德格,他選了離德格不遠的道孚,我們一住就是十年。 當時軍區處理的一百多人都是“大聯指”的人,雖然過了一段時間,“大聯指”又重新佔了上風,不少人又返回了拉薩,而且一直到今天,西藏絕大多數藏族當官的都是“大聯指”,但你爸爸沒能很快回拉薩,他這個人就是固執,你知道他最愛說一句話,好馬不喫回頭草。實際上你爸爸的調動完全是文革當中的一個報復,不然的話,他會一直留在西藏軍區的。所以你爸爸後來對我說過,我是文化大革命的犧牲品。 那時候公檢法也都癱瘓了,所有的公安幹部都要接受“鬥批改”的學習,然後抓一批“黑公安”出來,說是叫什麼“五一六分子”(注:原本是以中共《五•一六》通知命名的一個北京紅衛兵羣衆組織,出現不久即被定性爲“搞陰謀的反革命集團”,繼而在全中國開展清查運動,“受到清查的人以千萬計,整死人以十萬計”,西藏也抓了不少“五一六”分子。從波及的範圍看,“五一六” 被認爲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冤案之一,而在西藏還包括許多招致定罪爲“叛亂”或“叛國”的“民族主義分子”的藏人),大部分人是去松宗步校學習,必須挨個過關,從頭頭到下屬,一個也不放過。有些人因爲過不了關想不通就自殺了。我前面說過,松宗步校在林芝地區的扎木,是解放軍的一個步兵學校。當時有個規定,凡是小孩兩歲以下的母親可以不去扎木,在拉薩的留宿組進行“鬥批改”。我正好屬於這種情況,就留在拉薩了。通過“鬥批改”,我知道像我這種成份不好的人,不是會被清除就是會被下放到縣裏,我也心裏很不安,所以你爸爸一說要離開我也就同意了。 就這樣,你爸爸帶着我們全家去了四川康區,當時我已經懷上了你弟弟。我沒想到這一走就走了整整二十年,一直到1990年我們才重又回到拉薩,這是因爲我太想念拉薩了,我畢竟老家在衛藏,從小又在拉薩生活,所以你爸爸就說我還是把你送回拉薩吧。可是,才第二年的年底,你爸爸就永遠離開了我們。這次他一個人走了,頭也不回的,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們只有在來世才能重逢了。(2001/9/24-25記錄於拉薩家裏)(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