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由十年前的訪問談起:抹黑達賴喇嘛的認知作戰

沈旭暉:由十年前的訪問談起:抹黑達賴喇嘛的認知作戰

資料照:藏人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路透社圖片)

現年87歲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忽然陷入爭議,最終親自發聲明道歉。達賴喇嘛的身體語言是否刻意被扭曲解讀、是否純屬誤會,固然大可討論,但看着這段新聞,不期然想起十年前,我到印度達蘭薩拉訪問達賴喇嘛的往事。 這次的爭議,被定格在以下畫面:達賴喇嘛回答一位小孩信徒的提問時,伸出自己的舌頭,對小孩說“suck my tongue”,然後被大量網民批評/批鬥爲“戀童癖”、“法式溼吻”,這也是他最終要發道歉聲明的原因。根據達賴官方Twitter,他“向男童及其家屬致上歉意”,“爲言行可能造成傷害感到懊悔”,並強調當時並無惡意。 關於這次影片出現的前文後理,曾長期住在西藏的薯伯伯專頁有詳細介紹。簡單而已,達賴一般響應信徒的提問,都是關於人生哲學,這位小孩卻破格問“Can I hug you?”,這本來已經制造了罕見的輕鬆氣氛。於是達賴以調皮幽默方式響應,而西藏文化也有伸舌頭的禮儀,一般西藏人就不覺得有何問題。何況他說“suck my tongue”明顯是開玩笑,舌頭很快就縮了回去。 覺得片段有問題的,主要有三類人。 第一類:真心覺得根據當刻普世禮儀,這是“侵犯兒童”,或起碼是於禮不合,惹人遐想。不少左翼工作者都持這觀點,而通常左翼都很保護文化差異,但這次卻普遍說不認同西藏的文化差異可以凌駕“兒童權益”。大概是政治正確系譜的內部,也有不同層級存在。 第二類:其實更希望可以打倒任何公衆人物,從而獲得快感。無論是誰,一出現爭議就會去一面倒負評,就像昂山素姬因爲羅興亞人受到爭議後,她的網絡負評就不成比例地多,知道她現在被囚,也沒有贏回本來的光環。這很能說明網絡世界的規範。 第三類:可能是真正的認知作戰。據薯伯伯上文查證,不少宣傳這段影片的人,都刻意進行刪減編輯,非常斷章取義,而且賬戶很多是新近成立,充滿現代網軍的痕跡。對中共而言,要抹黑達賴喇嘛,說他搞“藏獨”是沒有用的,只會增加他的道德光環;但假如從根本抹黑其爲人,在這個(以爲)“有圖有真相”的網絡時代,卻可以出奇地奏效。 關於第三類,令人感到不安,也聯想到昔日中共批鬥活佛的邪惡手法,晚一點再談。但這裏先談第一類。 如前述,十多年前,我到過北印度達賴薩拉的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訪問過達賴喇嘛,足足談了一小時。那次訪問是我希望尋求關於一個研究的答案,想不到他居然給了我那麼多時間,而我一直沒有分享那次訪問的內容,自然是昔日在香港時,爲免政治麻煩之故(所以日後自然可以分享)。 除了談“正經事”,他令我最難忘的,就是經常散發一種他獨家的幽默感,與及很愛大笑。但配合他以英語表達時,往往會有點奇怪,那真的是文化差異,加上“lost in translation”。我和他的訪問是以英語進行的,而他是1959年流亡印度之後,也就是成年後才學習英語,具體是48歲時纔開始學。他曾這樣說: 'I started learning English as early as 48 years of age. Broken English helps me communicate better and creates laughter when I make mistakes,' he said disarmingly. 達賴喇嘛的“broken English”,加上他特有的幽默感,有時就會令人措手不及。例如記得訪問他時,他說中國政府宣傳他是一個“monster”(怪物),然後談到“monster”,就會一輪發笑。看過一些他的英語訪問,也是很喜歡加入大笑時段,相信他覺得這會加強他的親和力。就像“suck my tongue”,我相信他大概不會看色情電影,不太明白“suck”在一般凡夫俗子的世界如何使用,結果就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負評。 根據同一標準,宗教領袖親吻信徒本來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但就算受衆是成年人,如果要上崗上線,也可以說是“性騷擾”。如果抽空脈落去看一句說話、一張圖,就是分析一件事的所有基礎,這世界會非常恐怖;而且,就只會剩下習近平和金正恩這兩個沒有私生活能曝光的“聖人”了。 達賴喇嘛被網軍扭曲爲“孌童性醜聞”:昔日紅衛兵如何批鬥班禪喇嘛? 談及達賴喇嘛和小孩子開玩笑說“suck my tongue”,而逐漸被上崗上線,不久就出現網軍說他是“孌童癖”、這是“性醜聞”,再和天主教神父孌童醜聞、西藏封建奴隸主畜養農奴等掛鉤。不得不說,在網絡世界,這對抹黑公衆人物而言,似乎非常奏效,令人想到文革紅衛兵的批鬥手法,特別是當時班禪喇嘛被批鬥的方式,就非常吻合。 翻閱手頭上的紅衛兵批鬥歷史資料,其中有一段是關於班禪喇嘛的,附錄在他們批鬥彭德懷的文件中,一併被當時的香港出版社整理出版。西藏本來有兩大格魯派活佛,達賴管前藏,班禪管後藏,達賴出走後班禪留在中國大陸,很多人以爲他負責和中共合作,多年來對他都頗爲低估,加上他後來被迫娶妻生女,更令人相信了中共文宣,說他是“酒肉和尚”。其實十世班禪喇嘛對中共的抗爭非常堅定,而且人生際遇比出走的達賴悲慘得多。 達賴出走後,中共對西藏“改造”肆無忌憚,徹底摧毀當地文化,搞“土改”、大批鬥。班禪喇嘛非常不滿,曾經公開表態說達賴喇嘛纔是西藏人民的領袖,公開發表“七萬言書”,表達對中共管治的不滿。毛澤東將之定性爲“反動階級的瘋狂進攻”,班禪和彭德懷一起被批鬥,因爲彭德懷也是發表了“萬言書”批評毛澤東。到了文革,批鬥班禪由文鬥變成武鬥,先是將他抄家示衆、拳打腳踢,然後直接關在監獄十年。 這段期間,班禪被定性爲“西藏農奴主集團反動頭目、叛國份子”、“大壞蛋、大騙子、大色鬼”,其中又特別渲染他是“同性戀色鬼”。那些政治的罪名沒有多少人理會,反正都是莫須有,但將班禪塑造爲“大色鬼”,就非常符合“廣大人民”要打倒名人的人性黑暗面。這是節錄當時的“揭發材料”: 他用自己的大小便、破衣服、爛鞋襪製成所謂靈藥,以高價出售,榨取人民的血汗,坑害無辜羣衆的生命,而他自己則大喫中外名藥和高級補品,企圖延長他的狗命...... 他在拉薩養了三十匹馬,每天每一批馬要喫八斤細糧,要用二斤酥油抹馬蹄...... 他經常要人爲他組織舞會,每次跳舞定耍流氓跟女人一起照相...... 他儲存了大批從外國進口的高級化妝品和女人的長髮辮,經常玩弄和強姦婦女,甚至強姦他的啞巴弟弟的老婆...... 他還經常把男人化妝爲女人,塗脂抹粉,供他玩弄。有兩個青年,就被他經常帶在身邊,不論到哪裏都不離開他,給他玩弄和發泄獸慾...... 究竟當時紅衛兵從班禪喇嘛住所真正“發現”了甚麼,雖然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從這些批鬥文件,也可以想象一二: 西藏傳統服飾就有辮子,西藏傳統官員都要盤髻,但在沒有文化的紅衛兵眼中,只能以人類最庸俗的暗黑角度理解,就成了一個男人儲存女人的長髮辮、“把男人化妝爲女人”這種“性癖好”。 西藏傳統民族節日、舞蹈,在紅衛兵眼中,根據中國國情,自然成了亂搞男女關係的“組織舞會”,就連合照也變成“耍流氓跟女人一起照相”。至於男青年隨從被演繹爲“供他發泄獸慾”,婦女被演繹爲“供他強姦”,就像這次批鬥達賴“孌童”一樣,都可以輕易被無限上綱,再創作下去。 到了文革後,班禪被“平反”,再被逼戰戰兢兢成爲鄧小平時代的中共“改革開放”大外宣成員,但班禪的國內外威望已經瓦解了不少。海外藏人很少感念他的犧牲和貢獻,只以爲他是中共的傀儡;中國境內的藏人也覺得他已經失去宗教神聖性,也就是普通人一個,不可謂文革不成功。文革期間對班禪私生活的瘋狂抹黑,畢竟深入民心,到了他獲釋後被逼娶妻生女,在一般人的條件反射當中,多少會直接將批鬥期間的“淫僧”形象自動扣連。 必須承認,這政權對人性最陰暗的一面,理解達到大師級。(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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