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唯色RFA博客:“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我父親抱着我在文革中的留影(可能是我母親次仁玉珍拍攝)

6、文革那時,你爸爸和所有人一樣都很激動。他熱愛毛主席,那時候大家都熱愛毛主席,都戴着毛主席像章,連你一個嬰兒都戴了。1968年毛主席接見全軍團以上幹部時他去北京,還給我、給你在德格(即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的爺爺、給他在阿壩州的妹妹都發了電報,告訴我們他見到毛主席的喜訊。他還會剪字,我們在德格休假期間,他專門買了剪刀和紅紙,剪了很大的“忠”字還剪了一顆顆紅心貼在窗戶和門上,門的兩邊還用藏漢文寫了“保衛毛主席”。 他充滿了熱情,每天都忙得很,騎着車,掛兩個相機滿拉薩跑,一個是他自己的蔡司相機,一個是聯絡部配的。也不完全是工作需要,因爲他是聯絡部邊防科的副科長,又不是專職的攝影記者,但他喜歡拍照,看到有意思的都會拍。他經常很晚纔回家,有時候我們都已經睡了。記得你剛生不久,有次你爸爸回家對我說,今天紅衛兵在砸大昭寺。還說雖然紅衛兵裏面有不少漢族,但衝上去砸佛像的、用鋤頭挖金頂的,藏族年輕人很多,而且很積極,喊都喊不下來。我記得他的表情很不高興。他拍了這些砸寺院的照片,我看見過。 你澤仁叔叔後來說過,當時紅衛兵砸大昭寺的時候,你爸爸和幾個一起去的軍區裏的人制止了他們。不過是不是制止住了就不知道了。你恩尼拉(藏語,姑姑)也說過,她聽你爸爸的戰友多吉平措說你爸爸在軍區的會上講,像大昭寺這樣的地方是不能砸的,應該把寺院的門關上保護起來,這是西藏的文化,將來需要。你恩尼拉還跟我說,這些話不講就好了,講了對他產生了不好的效果,後來捱整也有這個原因。不過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因爲我沒有聽你爸爸對我說過這件事。他雖然很有藏族的意識,但那時候可能想不到這些,即使想到了也可能不敢在會上發言吧。不過他的內心深處是信仰佛教的,從來去寺院都是要脫帽的。 你爸爸在文革時候拍的照片我都見過,他也對我說過照片上的人和事,但他是不是同情那些“牛鬼蛇神”我不知道,我通常不願意談論這類話題,畢竟我有出身成分的問題。至於他爲什麼要保存那些底片和照片,應該是因爲這些是他的攝影作品他要留下來。我是這麼覺得的。至於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我也不好說。 有一次你爸爸把洗了的照片給我看,我居然在批鬥“牛鬼蛇神”的照片上看到了女活佛桑頂·多吉帕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不久我們還在同一個醫院裏生孩子,她還受到很特殊的照顧,怎麼會一下子就落到了這個地步?她不是“棄暗投明”(注:指的是1959年“叛亂”之後,19歲的女活佛原本追隨達賴喇嘛逃往印度,但在大吉嶺羈留數月後又返回西藏,成爲共產黨的座上賓,受到毛澤東的接見)的“愛國上層人士”嗎?要知道她生孩子還沒滿月呢。我們都是產婦,我這個產婦是在家裏坐月子,可她這個產婦卻被拖去批鬥遊街,身上穿着過去的袈裟,手上抱着剝削階級的罪證,實在是可憐啊。我還聽你爸爸說過,有名的活佛帕巴拉·格列朗傑也被鬥過,還被遊了街。 

 遊鬥“牛鬼蛇神”的隊伍正經過帕廓東街,人羣中有三個掛着相機或正在拍照的人,是官媒和軍隊的攝影記者。(澤仁多吉拍攝)

 我還在批鬥“牛鬼蛇神”的照片上看到了我的阿項啦(藏語,舅舅),這讓我又害怕又難過。他叫察第·次旦多傑,是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哥哥,當過拉薩的米本(注:米本即市長,噶廈政府四品官,他被稱爲朗孜廈米本,主要負責管理朗孜廈的事務,而朗孜廈這個機構的主要職能是拉薩市政府的法院和監獄)。是在松卻繞瓦(藏語,大昭寺的講經場)的批鬥大會上,阿項啦頭上戴着高帽,脖子上套着刑具,手裏拿着鞭子和鐐銬,兩邊都是紅衛兵使勁地押着他,他的腰都快彎到地上了。掛在他胸前的大字報還特別長,拖到地上很遠。還有革命羣衆在臺上發言,朝他揮拳頭。你爸爸當然知道他是我舅舅,所以他拍了好幾張,但我沒敢多看,我更多的還是害怕。後來聽說他因爲被鬥得太厲害,得了病,早早地過世了。 那時候,縣以上的幹部也是統統靠邊站了。有些人被當作“黑幫”幾乎天天挨鬥,像洛旺啦就是你想採訪的洛旺叔叔他是商業局的局長,臉上被塗些黑顏色,手裏拿着個鑼,一邊遊街一邊還要自己喊:“我是走資派。”他們不算是“牛鬼蛇神”,多吉帕姆和那些“三大領主”(注:這是黨和政府給予傳統西藏的政府、寺院、莊園主的專用名稱)纔是“牛鬼蛇神”。一般情況下,先鬥“牛鬼蛇神”,這批人鬥完了,再接着鬥“當權派”。我還在帕廓街上看見過洛旺啦被押着遊街。後來他說,剛開始這麼做的時候很害羞,轉念一想,只要不挨鬥不捱打,就這麼喊幾句話也沒什麼關係。他的心態不錯,所以就熬過來了。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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