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FA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二十七)

RFA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二十七)

昔日滿清皇宮,今故宮博物院。(唯色拍攝)

13、我沒心沒肺地打了疫苗(下) 讓我試着繼續思考:當六世班禪喇嘛踏上了去往“污穢之沼”【1】的長路,抵達北京後被具有隱喻意義的天花病毒殺死,這成了一個寓言。天花病毒在圖伯特與中國、在喇嘛與皇帝之間充當了神祕的、可怖的角色,哪怕班禪喇嘛的死很有可能與它無關。更何況,若按照古老的圖伯特醫學著作《四部醫典》對於疾病的解釋,類似班禪喇嘛這樣一個“身如白蓮,無垢”【2】大修行者,是完全能夠做到不讓病毒近身、侵身的,又何以會被象徵五毒的疫病奪去生命? 

 左圖:六世班禪喇嘛僧裝像。背面墨書漢、滿、蒙、藏四文,漢文:“乾隆四十五年七月二十一日,聖僧班禪額爾德尼自後藏來覲,上命畫院供奉繪像留弆,永崇信奉,以證真如。”清宮舊藏。 右圖:乾隆皇帝扮文殊菩薩像唐卡,清宮舊藏。據報道,今故宮收藏乾隆皇帝佛像畫七幅。(圖片來自網絡) 

 宗教還有另一種解釋,這在圖伯特的民間故事中有很多。比如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說,康區的一位仁波切在靠近中國的邊境達折多(Darzêdo,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州府康定)時,“一場可怕的天花,流行襲捲該地居民,多珠千試圖平服傳播疾病、似蛇的龍族,但是沒有成功。但由於他的菩提心和自他交換(也就是將自己置身於他人之地)的神奇力量,他自己承擔了這疾病,以期能壓服這場瘟疫。”【3】不久他以一位大圓滿成就者的方式,代替染疫衆生往生了。 因出於利他而主動感染天花、自我犧牲,這當然是菩薩纔有的悲心行爲。我深信有不少高僧大德具有如此非凡的願力和行動。但如果把六世班禪喇嘛在一個特殊的地方,以特別的方式突然離世,也賦予這種崇高的解釋的話,會不會是某種粉飾或自我安慰的說辭呢?會不會反而因此遮蔽了事件的真相呢?不過這樣的揣度似乎遠離了我寫作此文的本意,我本身作爲一個佛教徒也似乎應該認可這樣的解釋。猶豫良久,我還是覺得更應該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對歷史事件做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纔是合適的。 實話實說吧,在交織着詭譎的政治風暴的漫長曆史上,我們圖伯特的諸如六世班禪喇嘛等等高階喇嘛,總是對一個個外面的“功德主”抱的幻想太多了:並非會送很多大禮包,會說很多“扎西德勒”,會畫很多幸福藍圖,會許很多宏大願望的,就是象徵無邊智慧的文殊菩薩的化身。一手持利劍斬斷無明、一手持蓮花上頂經書的文殊菩薩德才超羣,不可能變成政治權力高於一切的獨裁者或暴君。把那些世俗帝王們畫在再多的唐卡和壁畫上也不可能改變這個事實,反倒是主動取悅深謀遠慮實際上佛口蛇心的“功德主”的動作太大,最終卻失去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更多,甚至遺患無窮。你或以爲雙方平等,或以爲自居弘法者之位而擁有精神高度的優越感,然而在包括了諸如三十六計之類世間法的世俗劇場,正如社會科學家詹姆斯·斯科特在《支配與抵抗藝術:潛隱劇本》【4】中指出:“特權階級希望從宗教那裏獲得的不是別的,只不過是對於其正當性的心理確認”,而在無論換了多少個面具的霸權者的故事裏,你只是諸多從屬者之一,而且被視爲蠻夷的你更是被征服者之一,因而你所講述的只是難以出現在公開劇場的“潛隱劇本”而已。 另外,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問題是,類似天花這樣的長達三千多年肆虐人間的恐怖瘟疫,如今真的就戛然而止了嗎?天花形成的龐大陰影或對天花的深深恐懼,因爲據說今天已經根除了這種疫病就會煙消雲散嗎?難道不會形成集體記憶,潛入人類的記憶基因,代代相傳下去,變成某種伴隨一生的、類似業力這樣的“隱現的存在”嗎?一位祕魯裔女作家以三位當代拉美人的經歷爲線索,以銀、劍、石作爲拉丁美洲的三重烙印,講述拉丁美洲充滿暴力與不公的千年歷史,當然被西班牙殖民者帶去的天花瘟疫是滅頂之災的最大助力。我讀她的著作時受到的震撼無需贅言,更被深深觸動的是書中這段話【5】:“對於經過數百年曆史形成的思維方式,人類學家有一個專用名詞,叫‘跨代表觀遺傳’(transgenerational epigenetic inheritance)。……它關於社會環境能對整個一代人或一個族羣產生生物學影響的主張有着廣泛而深遠的意義。……父母當中的一人遭受暴力,其影響會遺傳給胎兒,例如,大屠殺或種族滅絕行動能對未出生的胎兒產生長久的影響。家庭暴力和戰爭也有同樣的效果。那麼,對於經歷了充滿暴力的歷史,至今仍生活在殘酷與流血的遺產中的人民,這意味着什麼呢?” 由此及彼,聯想到天花以及天花之類的災難,同樣會給人類造成“跨代表觀遺傳”似的影響,如同某種無法擺脫的宿命般的詛咒。事實上我們今天到處都可以看到,以致於遠遠近近有那麼多的哭泣和哀號此起彼伏,而這樣的思考和經驗或可能成爲另一篇文章的主題,不過我寫這篇文章已經寫得有點累了,更想寫詩或寫朝覲聖山的朝聖日誌之類,那是我更喜歡做的事。 註釋: 【1】原話爲“幾個世紀以來,與19世紀的許多歐洲人一樣,藏人也將中國視爲天花的搖籃。如果一個人還沒得過天花,那麼去中國旅行就被認爲是一個人用生命賭博。因此,如果我們閱讀一些西藏喇嘛的傳記,可以得知對天花的恐懼是避免前往中國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聽說班禪喇嘛訪問中國後,松巴堪布耶西班卓(1704-1788)告訴他的朋友,‘如果他還沒有得過天花,中國有很多傳染病。其身如白蓮,無垢,不應該去污穢之沼。’”,見論文《Misdiagnosis or Political Assassination? Re-examining the Death of Panchen Lama Lobsang Palden Yeshe from Smallpox in 1780》(“誤診,或政治暗殺?——重考1780年因天花而死的班禪喇嘛洛桑·貝丹益希”),Lobsang Yongdan(落藏永旦)寫。 【2】同上,爲松巴堪布耶西班卓所言。 【3】《雪獅藍綠色的鬃毛》,(美)舒雅·達著,谷響譯,臺灣衆生出版社,1996年。 【4】《支配與抵抗藝術:潛隱劇本》,(美)詹姆斯·C·斯科特著,王佳鵬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 【5】《銀、劍、石:拉丁美洲的三重烙印》(Silver, Sword, and Stone: Three Crucibles in the Latin American Story),(美)瑪麗·阿拉納著,林華譯,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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