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FA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二十)

RFA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二十)

改寫歷史的“清政府駐藏大臣衙門舊址”位於拉薩帕廓北街,於2013年7月1日開館(唯色拍攝)

11、去漢地危險,從漢地來的呢?(中-1) 去漢地危險,那麼從漢地來的呢?會不會也帶來危險? 回顧瘟疫史上最著名的典型案例,即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天花這種烈性傳染病便如大火撲來,“印第安人大批大批地死亡……他們的房屋成了他們的墳墓”【1】。16世紀,西班牙強盜不足500人,卻滅了有着幾百萬人和輝煌文明的印加帝國,不是這幾百人多麼神勇,更不是幾百萬印第安人完全任其宰割,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是天花病毒厥功至偉。對天花免疫的西班牙侵略者是帶菌傳播者,最大感染源,一路傳播,不戰而勝。在西班牙人到達美洲後的一個世紀內,2500萬原住民只有600萬活了下來,連威嚴的國王、富裕的領主和成千上萬的庶民全都悲慘死去。同時被消滅的有原住民的信仰和精神,因“這種極具差別的免疫力”給原住民的心靈震懾甚至超過肉體消滅,以致於倖存者大都改從了入侵者的基督教信仰。 人類歷史上類似故事很多,外來者往往自帶瘟疫而至。軍人、強盜、傳教士以及後來的奴隸和移民等,“都在這個微生物帝國主義的擴張中起着重大作用”【2】。當然我倒不是說在圖伯特也發生過美洲原住民所遭遇的覆滅悲劇,畢竟沒有燃起過那麼決絕的瘟疫烈火,但也並非沒有發生過兇猛的火災,尤其是在天花病毒變異後的這四百多年來,所造成的災難需要重視、研究和討論,在此大致列舉歷史上的事例如下: 事例1,17世紀蒙古軍隊和香客帶來天花: 這在前面的篇章裏有提及,即四世、五世達賴喇嘛時代,天花在許多藏地突然肆虐,這裏不再重複。 事例2,18世紀滿清軍隊帶來天花: 正如夏格巴·旺秋德典先生的記錄【3】,1721年借護送轉世於康區理塘的七世達賴喇嘛到拉薩的機會,“滿洲皇帝的代表和駐防軍(4000人)第一次出現,……駐拉薩的中國官兵給百姓造成很大負擔,在拉薩市內不講清潔衛生,污垢遍佈”。這之後紛亂很多,發生了各種內訌與仇殺。爲掌握攝政王權,貴族頗羅鼐邀請滿清援軍相助。1728年,“二位安班和兩千中國軍隊留了下來,……像洪水毀路一樣,開了中國官兵常駐拉薩的先例”,“究其根源,第一聲雞鳴似從那時開始叫響的”。 隨之而來的,還有諸如凌遲這樣的中國古老酷刑和木枷、拶指等中國的古老刑具。在中國的史記與漢書中記載的有“五刑”,正是凌遲的原型,爲秦朝時有名的法家與丞相李斯所發明,即在公開示衆的受刑者臉上刺字,再割其鼻子,砍其雙足,施以宮刑,最後腰斬並斬首、或斷舌及剁成肉醬。李斯本人在公元前208年極具諷刺地受此刑而死。據學術譯著《殺千刀:中西視野下的凌遲處死》【4】評論:“倘若說凌遲是中華帝國法律上最嚴酷的刑罰,那麼它也是大衆印象中最嚴酷的刑罰。” 

 在“清政府駐藏大臣衙門舊址”裏,塑造“駐藏大臣”如何“總理西藏事務”的場景。(唯色拍攝)

 而圖伯特歷史上第一次出現凌遲,是1727年滿清雍正皇帝趁藏亂派往拉薩的第一任駐藏大臣帶去的,同時帶去了實施凌遲酷刑所需的刀具與劊子手。彼時,駐藏大臣與當上攝政王的頗羅鼐合作,在布達拉宮前的修赤林卡(法座園林)以凌遲之刑緩慢處死兩位謀殺同僚的重臣,令拉薩民衆從上至下備受精神折磨,在圖伯特歷史上留下深刻印記。圖伯特著名歷史傳記《頗羅鼐傳》【5】中,記錄了第一次目睹凌遲酷刑的頗羅鼐如何遭受心理創傷,餘生爲之懺悔,並在大昭寺供金燈爲死者禱。 不清楚圖伯特歷史上曾發生過多少次凌遲,據藏人作家嘉央諾布(Jamyang Norb)在文章《從黑暗到黎明:從清朝到獨立的圖伯特刑罰》裏【6】:“哈佛大學最近出版的一本對凌遲的研究裏(即《殺千刀:中西視野下的凌遲處死》的原著),作者們提到凌遲之刑在圖伯特東部,一直到1910年都還在執行,由趙爾豐所下令。康區藏人說中國兵‘會讓人慢慢死亡,把身體一次一小片割下,直到心臟,而生命終了爲止。’作者們認爲‘此刑可能被當成軍事緊急措施,而受到批准。’”另外,據記載,1918年中華民國時,也對反抗的康區藏人用過凌遲、剝皮、烹刑、車裂等酷刑。 有意思的是,由歷史上138位駐藏大臣從中國帶去的若干外來刑具——除了凌遲用的刀具,還有木枷,藏語稱gya-go,意爲“中國門”;還有拶指即夾手指的刑具;有些刑具甚至沒有藏語稱呼——雖然在圖伯特本土極少使用,日後卻成了中共揭批“舊西藏”如何慘無人道的“證據”。甚至時不時就會陳設在北京的“民族文化宮”,展示給中國民衆看“舊西藏”的殘酷、野蠻與原始,如網上有中國人說:“六七十年代,北京民族文化宮常年展覽控訴西藏奴隸主的罪惡行徑,人皮、頭骨、各種刑具全是實物。” 

 朗孜廈陳列館外觀。(唯色拍攝)

 事實上今天還專門設置的有這樣的洗腦展覽,比如位於拉薩八廓北路的一座三層藏式建築名爲朗孜廈,原爲圖伯特政府甘丹頗章政權時的拉薩法院,第一層爲監獄,第二層爲辦公地,如今已被列爲“文物保護單位”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陳列館,走進去可以看見數間陰森森的牢房、數個慘兮兮的塑像、一些簡陋的刑具等。從掛在牆上的幾個小小的擴音器,傳出幾段字正腔圓的漢語普通話類似奧威爾所說的“新話”:“有的人懷着一線希望,在牆上刻下了計算關押時間的符號,但是一天一天,是多麼漫長的日子。”“舊西藏有許多野蠻而殘酷的刑罰,這裏曾有不同的刑具,實施剜眼、砍手、斷足、剝皮等酷刑……”配着單調的音樂,這幾段普通話一直在循環、循環、循環,猶如並不鋒利的刀片,一直在鍥而不捨地,有節奏地,割着耳朵,割着腦神經,割着靈魂…… 而當年隨着滿清軍隊的湧入,圖伯特人無力對付的天花病毒事實上再也沒有平息過,此時在西方旅行者主的記載中,出現了“在中藏爆發了天花流行疫”【7】的記錄。有的傳教士很可笑,竟將疫病視爲贏得圖伯特人改變信仰的良機,認爲“傳教士把疫苗帶進西藏是可能的,這是擊敗喇嘛教的導火線。”【8】

 左圖:掛在朗孜廈陳列館牆上的刑具。(唯色拍攝); 右圖:朗孜廈陳列館裏的囚犯塑像。(唯色拍攝)

 註釋: 【1】《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美)唐納德·霍普金斯(Donald Hopkins)著,沈躍明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265頁。 【2】《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美)唐納德·霍普金斯(Donald Hopkins)著,沈躍明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273頁。 【3】摘自夏格巴·旺曲德典(Wangchuk Deden Shakabpa)著作《西藏政治史》(1967年在耶魯大學出版,後更名《十萬明月:高階西藏政治史》,添補大量原始資料於1976年出版藏文版,2010年譯成英文版)的中譯本(由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翻譯,書名《藏區政治史》爲“以供批判”的內部資料)。 【4】《殺千刀:中西視野下的凌遲處死》(原著由哈佛大學出版社2008年出版),(加)卜正民、(法)鞏濤、(加格力高利·布魯)著,張光潤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 【5】《頗羅鼐傳》,多卡夏仲·策仁旺傑著,湯池安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 【6】嘉央諾布(Jamyang Norb)文章《從黑暗到黎明:從清朝到獨立的圖伯特刑罰》(From Darkness to Dawn: Legal Punishment in Tibet from Imperial Chinese Rule to Independence),臺灣懸鉤子譯: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9/09/blog-post_22.html 【7】《發現西藏》,(瑞士)米歇爾·泰勒(Michael Taylor)著,耿昇譯,中國藏學出版社,1999年,62頁。 【8】《西藏探險》第三部第二章,(美)約翰·麥格雷格著,向紅茄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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