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在岡仁波齊遇到的行腳僧,及聖山南面的藏人與流亡的精神領袖(十八)

唯色RFA博客:在岡仁波齊遇到的行腳僧,及聖山南面的藏人與流亡的精神領袖(十八)

Limi藏人向信仰的法王供奉宣舞(Limi藏人提供) 

 20、也是一種“傳統的發明” 真心建議今天的阿里地區或西藏自治區的歌舞團體,懷着真誠學習的願望,去往Limi地區向Limi藏人學習正宗的宣,而不是腦洞大開地各種新編。就在聖山的另一邊,古老的宣一直存在着、延續着,會宣的舞姿與歌唱的女性不少,會用達瑪鼓和素吶爲宣伴奏的男性也有。並且,更重要的是,依然是在寺院感激賜福、祈求護佑的法會上和民間寄望新年的儀式上才能看到宣,而這不正是宣作爲宮廷禮儀樂舞的本質嗎? 我與一位藏人學者討論時,他無奈笑道,“我們這邊的宣舞已經成了變異的宣舞”,還說各地的傳統舞蹈在今天被變異的不少,如“納西鍋莊”、“舟曲踢踏”等等。所謂的變異,也即是對原本的歪曲,也即是將自己的文明奇觀化,來迎合、取悅和滿足他者的想象,這其實跟諂媚權力、諂媚流俗有關。具體地說,一方面迎合旅遊觀光業,迎合以中國遊客爲主要遊客的趣味,將原來的習俗變成了表演;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是,在西藏,由於一切都是政治至上,任何都是政治第一,所以還要迎合官員的趣味,將表演變成宣傳,以致於今日推陳出新的宣,成了一種“傳統的發明”。 

 大昭寺前的兩座中式碑亭。(圖片來自網絡)

 當然我理解不少以極大的熱忱投入其中的本族知識分子,他們的本意並非要將自己的傳統奇觀化。我太知道他們有多麼擔心本族的諸多寶貝,在與其說現代化不如說殖民化的潮流中消逝,爲此付出各種努力予以留存,其中被證明是最有效的方式即借力當局:不但要得到當局的明文允准,還要得到當局的金錢扶持。然而,當局絕不會只有付出不要回報,甚而至於是要爲我所用的:在這個“交易”中,當局纔是最大贏家,基本上也是唯一的贏家。也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宣是怎麼變成了名義上的宣。而在這個過程中,一些本族人的努力反而很糟糕,他們投其所好卻用力過度,結果適得其反,雖然得到了讓宣及類似的傳統生存下去的可能性,但變得不倫不類,反倒成爲了在殖民狀態下的,由本族人完成的“殖民創造”。 某種傳統的發明,意味着發明傳統的人或者說允許發明某種傳統的人是有所圖的。類似今天的宣等“傳統的發明”甚至令人不安,是因爲當局在這個過程中,實質上更意在取得一種比話語權更大的權力。以宣爲例,今天有資格判斷、界定什麼是宣的人,並非當地人,而正是當局。他們可以說哪些歌詞適合唱或不適合唱,哪些舞姿可以改編或不用改編,這都是他們說了算。即使他們不懂,也自有善於揣度他們心思的某些當地人曲意逢迎,或主動篡改。然後,他們會標榜自己才擁有宣的“正統”身份,甚至是唯一的“正統”身份,來取代、遮蔽Limi等地的宣。 

 帕廓轉經道上的煨桑爐上了鎖。(圖片來自網絡)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在讀英國學者霍布斯鮑姆的著作《傳統的發明》[1]時認識到,之所以會產生傳統的發明,意在對抗時間來獲得某種權力,這應該是最主要的目的。似乎是,今日發明的傳統古來有之,那麼現在是什麼樣,過去就是什麼樣,將來當然也一樣。被髮明的傳統意在建立發明者所需要的過去,從而掌握現在和未來,這是一種企圖主宰時間、擁有時間的野心。正如一個奇特的現象和悖論是:在天朝素來對傳統並不在乎,毫不珍惜,百年來所做的一切不是“破舊立新”就是“推陳出新”,卻好像特別沉醉於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發掘”、“命名”和“保護”。各種名目繁多的“非遺”、“文創”層出不窮,卻都成了“傳統的發明”,“新發明的奇觀”目的是展示帝國的皇恩浩蕩,賜予各地古爲今用的良機,然而事實上呢? 比如,在對待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大昭寺及其周圍環境,雖然早在2004年的“第28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大會”上,就做出了若干項有關拉薩的決定,提到了保護拉薩老城區的必要性,並強調:“應停止拆除歷史性傳統建築,……任何有必要復建的建築物應當符合這個地區的歷史特徵……”但近些年來,對拉薩老城區的改造動作卻非常大,幾乎年年都有各種名目的浩大工程。比如:拆除一座座老房子;遷走一戶戶原住居民;遷走原本屬於轉經道相關部分的所有攤位;改建重寫歷史的紀念館,如“清駐藏大臣衙門”、“更敦羣培紀念館”;將舊日的拉薩市政廳朗孜廈設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在轉經道上開“必勝客”和“肯德基”;以環境保護爲名,將一個個傳統煨桑爐拆除重築,用一把把鎖給鎖住,等於就是形同虛設的擺設;在大昭寺廣場西側的藏式房屋上除了完善軍警的崗哨,還增加了一面帶有文革風的狀如中共黨旗的語錄牌,畫着中共黨徽,用藏漢文寫着這個時代的最高指示,也是“1984”的新話:“四講四愛 講黨恩愛核心 講團結愛祖國 講貢獻愛家園 講文明愛生活”。等等。 

 在帕廓的寺院前拍照的遊客擋住藏人轉經。(抖音視頻截圖)

 並且在2020年的疫情中,還突然在大昭寺前蓋了兩座龐大的中國式碑亭,以及到處密佈崗哨、安檢門和僞裝成轉經筒的攝像頭,以及到處插滿大大小小的五星紅旗等,使得這“新發明的奇觀”愈發凸顯意識形態化和商業化並重的主題公園,以致於:生活在拉薩的藏人、從各藏地很不容易來到拉薩朝聖的藏人,是這個主題公園具有異域風情的觀賞物種;原本具有宗教和傳統意義的地點成了舞臺佈景和遊客的取景位置,而不得不掛出懇求免打擾的告示牌;那些身穿舞臺化的“民族服飾”、將轉經筒等佛教用具當做道具或模仿滿清駐藏大臣的戲裝隨處自拍、他拍的中國各地遊客已經很乾擾本地人的生活,卻並不以爲有何不妥,顯得既無教養更無公德心,反倒成了轉經道上的主人。從不少照片和視頻上可見,那些在佛殿門口矯揉造作留影的遊客,明明眼看着藏人老者沿着一圈置有轉經筒的小路走過來,卻不懂得讓路;如果真的不懂,那不是蠢就是壞,但關鍵還不是讓不讓路的問題。 看似迷戀本地風景和文化的遊客其實是名副其實的新殖民主義者,其旅遊帝國主義的行爲所蘊含的力量也是毀滅性的。推特上有這樣的評論:“中國遊客在旅行時也不會放過民族沙文主義,或者說他們的旅遊就是侵入性的民族主義本身。而旅行本該是個人的、愉快的、不需要給當地人帶來困擾的,獨獨是中國人,常有拉着別人的美好家園共沉淪的意思,蝗蟲過境一般踐踏了還覺得是拉動了消費,給了當地人飯喫……。” 回到宣的話題,我要說的是,真的很討厭舊瓶裝新酒那種把戲。我相信,隨着時間流逝,聖山兩邊的宣可能會出現鴻溝似的分野。而我們最後可能會懷着類似於劫後餘生的幸運感,輕聲嘆道:幸而還有Limi的宣始終存在,纔會讓世人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宣。 註釋: [1]: 《傳統的發明》,(英)霍布斯鮑姆著,顧杭等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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