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馴羊記》:褪去「西藏風土博物誌」的標籤,更令人心蕩神馳的是哲思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徐振輔透過高超的文字技巧、細膩的觀察與充足的知識積累,將「情緒」、「哲思」、「氛圍」與「批判」全數熔鑄於《馴羊記》中。除了形式的特殊與其中思想的深度,還包括都市讀者的少見的特殊感官經驗。 頂著2020年台北文學獎年金類首獎的光環,作家徐振輔的第一本作品《馴羊記》在2021年4月出版。身為一個在古典文學系所成長的讀者,這本書對我來說最大的衝擊就是:優美詞句竟只是這本書中最低等的享受。 徐振輔出生於1994年,高中時期就累積無數文學獎,OKAPI閱讀生活誌的專訪中,徐振輔提到這本書寫作的緣起,大三那年,當時就讀台大昆蟲系的他,前往廣州當交換學生,因緣際會下前往西藏拉薩觀光,也開啟了他長達數年的「西藏寫作計畫」。而後徐振輔考取台大地理研究所,但根據台大地理所教授洪廣冀,徐振輔上研究所一個月就決定休學,而休學的成果,就是我們如今看到的小說《馴羊記》。 這本書以敘事主角「尋找雪豹」為開端,敘述一段段藏區的故事,「西藏風土博物誌」是這本書脫不去的標籤之一,但更令人心蕩神馳的,還是作者在書中開展出的思想深度。 《馴羊記》中還有《馴羊記》:特殊形式反應今昔對比 要提這本書展演出的思想,無法不先提書的形式。 整本書的主線,是一名當代、就讀自然科系的學生,為了一睹雪豹英姿、走訪藏區的故事,主線中含有大量個人經驗,也以「我」為敘事主角,乍看就像傳統的個人遊記散文。 然而,這本書就像俄羅斯娃娃,故事中還有故事。敘事者提到,他前往藏區時,身上正帶了一本20世紀初日本僧人前往藏區球法時所寫的旅行日記,日記書名就叫做《馴羊記》。 不僅如此,這本日本僧人的《馴羊記》中,還有另一本《爐邊史・吉祥寶瓶》,這是日本僧人在拉薩,服侍藏傳佛教大師桑吉仁波切時,所記下的仁波切口述紀錄,而桑吉仁波切的口述追憶中,盡是1950、1960年代中國共產政府「接管西藏」的故事。 由於有這一層層俄羅斯娃娃般連環套的故事,敘事線便分成以下四條: 主線|徐振甫寫的《馴羊記》:21世紀藏區的自然觀察、風土記錄 支線|日本僧人寫的《馴羊記》:書寫1970年代的西藏情景 支線|日本僧人寫的《馴羊記》:追憶1960年代文化大革命席捲西藏的故事 支線|《爐邊史・吉祥寶瓶》:桑吉仁波切所經歷的1950年代中國共產政府「接管西藏」的歷史過程 這四條敘事軸線在小說中交互對照,讓讀者不斷在歷史與當下間來回,觀看歷史如何影響當下,當下的情景又肇因於哪些史實。 中共入侵、文革摧毀文化,西藏成了觀光客的獵奇對象 例如在主線中,敘事者就提到藏文化被商品化的狀況: “他替我訂了一間背包客通常很愛的青旅,充滿藏文化符號,但有些用心的細節反而讓人難過。 來到大昭寺廣場,有很多文玩店、書局、咖啡廳、茶館、麵館、藝品小販、乞丐、信眾,以及毫不顧忌對這一切舉起相機的觀光客。” 而在《爐邊史・吉祥寶瓶》中,作者透過這份亦真亦幻的波切口述資料,說明歷史的巨輪如何轉動至今,例如在1950年代,中國政府實施土地改革後沒多久,藏區各地開始反抗,這時中共就煽動蒙古人協助入侵西藏,最後的結果就是: “他們說天光微亮時,萬千屍首靜靜躺在草原上,像一群陷入深沈睡眠的動物。原本清澈的河流,也被染成人血的黑色。” 而在中共政府在地理上「解放」了西藏後,想要連藏人的「思想」也一起「解放」,文化大革命於是展開,1960年代來訪的日本僧人在他的日記《馴羊記》中如此形容那時的風聲鶴唳: “街上到處貼滿大字報,五顏六色在風中顫動。路邊有些寺中扔出來的經書,能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明朝,碎象則大多形容難辨。遍地殘骸,遍地珍寶啊,但四舊的東西拿了就是反革命,有時忍不住撿來端詳,總得使勁砸得更碎。” 這名日本僧人省去所有寺院儀式,終於捱到了1970年代,社會氛圍不再如當年那麼緊繃,政府甚至下令修復拉薩最重要的大昭寺,作為會館,但毀損的聖殿與文化,終究回不來了: “我出於好奇也住過一宿,藏香氣息被燒柴味道取代,殿堂掛上客房編號,早已沒有寺廟的樣子。” 「高原傳統宗教的遞嬗」與「自然的改變」互為隱喻 然而,上述這些內容,只是對於近代西藏歷史的敘述,在《馴羊記》的最後兩章,作者將主線故事,從拉薩轉移到藏區一個更偏遠、飄渺的村落「瑪洛」,這個地方雖然也信養佛教,但在傳統「藏戲」的細節,以及過年時「登上神山」的年節儀式中,仍存在「苯教」的遺跡。 在7世紀吐蕃帝國的松贊干布統一青藏高原、大舉推行佛教前,相信萬物有靈「苯教」是高原西部的主流宗教,而在苯教與藏傳佛教交替的七、八世紀,西藏也曾發生過一場衝突不亞於近代的「佛苯鬥爭」。 除了宗教的消長,敘事者也在此觀察到中國近代人為行動對於高原生態的衝擊,包括大舉撲殺老鼠的除四害運動、為了土地改革在高原區強種作物、淘金熱潮與礦業等。 最後,敘事者將藏區歷史、高原宗教的遞嬗,與自然的不可逆改變,以及他對於雪豹的追尋全收束在一起:以「中國政府對於西藏文化的清洗」隱喻「人類對於環境不可逆的影響」。而敘事者對於雪豹的追尋註定落空,正如同在「人類世」(anthropocene)的現在,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塊不受人干擾的淨土。烏托邦並不存在,而接下來的我們該如何去從,敘事者並沒有給予答案,只提出這樣的哀嘆: “透明星空下,狐狸踩著輕盈的腳步到河邊攝取水分,污染物在體內日積月累;一頭飢餓的雪豹終於倒在無人涉足的深山,只有大地為之悼亡。” 吳明益在本書的後記指出,這類「自然導向書寫」的作品,「價值在於書寫者與自然互動後獨特的經驗與思考反芻,因此,文字的抒情性裡最迷人的莫過於『情緒』、『哲思』以及文字技巧烘托出的『氛圍』,再加上對自然議題的『批判』。」 而徐振輔透過高超的文字技巧、細膩的觀察與充足的知識積累,將「情緒」、「哲思」、「氛圍」與「批判」全數熔鑄於《馴羊記》中。 除了形式的特殊與其中思想的深度,這本書還有太多值得留意的細節,包括都市讀者的少見的特殊感官經驗,例如寺廟內殿「具重量感的光」或「朝拜者眼睛周圍的霜」,此外,而每個章節的結尾,作者都安排了撼動人心的翻轉或悠長的餘韻。 為了避免爆雷,就提到這,只能說,作為一名自然文學的初探者,《馴羊記》證實了我一直以來對文學的思索:文學的美不只在技巧,更在於哲思。 參考資料 吳明益:〈安靜的演化——我對近幾年台灣自然導向文學出版的看法〉(《馴羊記》後記) 「其實看到雪豹後,我突然渴望沒看到比較好。」——專訪徐振輔《馴羊記》(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 徐振輔:像個十九世紀的人那樣寫作(新活水) 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系副教授洪廣冀《馴羊記》推薦文 延伸閱讀【小說】《馴羊記》選摘:對一個熱帶海島的子民來說,要在空氣稀薄的高原熟睡相當困難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資料來源:關鍵評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