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在岡仁波齊遇到的行腳僧,及聖山南面的藏人與流亡的精神領袖(十一)

15、想起木斯塘王國及尼泊爾比蘭德拉國王的一些往事(上)尼泊爾學者的文章對木斯塘的提及,讓我想起多年前在拉薩。一位僧人借給我一卷錄影帶,是美國探索頻道(Discovery Channel)1994年製作的紀錄片《Mustang: The Hidden Kingdom》。我第一次見到木斯塘這個掩蔽在尼泊爾的小王國,說的是藏語,穿的是藏服,信的是藏傳佛教,並有藏語名稱“སྨོན་ཐང”(洛沃,Bl0-bo),曾被圍剿並被封鎖近三十年:小小的堡壘似的王宮;寒酸但有著拉薩貴族風度的國王和王后;破舊卻沒有遭遇革命摧毀的寺院;昏暗光線中,難掩古老壁畫的絕美光芒;貧窮不乏快樂的百姓;深夜篝火邊神秘“雪人”的故事;枯瘦的老僧繪聲繪色講述野獸怎麼吃人;尊者達賴喇嘛的聲音,在木斯塘的寺院和空中回蕩著……。 

 Discovery Channel拍攝的關於木斯塘的紀錄片《Mustang: The Hidden Kingdom》(Public Domain) 。

影片主要講述的是:當木斯塘終於獲得開禁,尊者派一位高僧仁波切代替他去那裡,希望讓佛光再次照耀那裡,並應木斯塘國王的懇求帶回當地孩童,在流亡藏人努力保持西藏傳統文化的學校裡得到教育,延續傳承。兩個被選中的男孩興高采烈,他們的母親為此分別流淚。騎馬,坐車,乘直升飛機,一路迢迢抵達達蘭薩拉,尊者爽朗地笑著,給兩個孩子摩頂,問他們的名字和年齡,給他們剪去一縷頭髮。最後,兩個孩子在各自父親惜別的目光中,走進明亮的、奔跑著許多藏人孩子的學校……。 影片最令人動容的是,當那位仁波切在離開木斯塘的路上騎馬至山頂,眺望遠方——看不見邊界的那邊正是西藏,是他還在青年的時候,就不得不離別的故鄉。幾個也是流亡身份的年輕僧人懸掛起祈願的五色經幡。天高雲淡,山風颯颯。仁波切久久地佇立,用濃重的康區口音歎道:“西藏的土地,我們的家鄉……是這樣地美麗啊!內心很激動,看見家鄉的風景,所有的諸佛菩薩與祈禱文從心裡自然湧出……。我們的家鄉,令人驚訝地美麗啊!”說完,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竭力地壓抑著,終究失聲痛哭。長達一分多鐘的鏡頭裡,只有年老的仁波切忍不住抽搐的雙肩,忍不住放聲的哭泣和祈禱。年輕僧人神情凝重。遠方,西藏的山川疊嶂,西藏的江河流淌,永志不忘……。 我還看過兩、三部黑白紀錄片,比較短,畫質模糊,應該是1960-1970年代拍攝的,有關 “四水六崗衛教志願軍”以木斯塘為基地的遊擊戰……。我在一篇題為《拉薩的大人物廁所》一文【1】中寫過: “1973年12月9日,毛澤東接見‘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尼泊爾比蘭德拉國王,向這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警告說,如果不想辦法關閉部署在木斯塘地區的流亡西藏遊擊隊基地,就會派中國軍隊直接採取行動。與圖伯特西部相連的木斯塘地區,本是有著藏人血統、藏文化傳承的小小王國,卻被尼泊爾吞幷,也成了一個悲劇性的失樂園,但當時還算擁有自治權,能夠接納稱得上是同胞的流亡藏人,自1959年3月逃亡至此,依靠美國中情局越來越少的支持艱難反擊。令人唏噓的是,先是1972年的中美建交,讓這份脆弱的支持戛然而止,比蘭德拉國王的隨之屈服,導致十多年來以遊擊戰術給中國不停製造麻煩的許多喪失家園的藏人死於非命。這些事,是不能忘卻的。” 

 當年的《光明日報》報導1973年比蘭德拉國王訪問北京,與毛澤東會見。(Public Domain) 

 不過,我對這段歷史的敘述過於簡單。當我重又打開《雪域境外流亡記》【2】這本堪稱我最早的反洗腦讀物,仍清楚記得最初的閱讀震撼是如何地粉碎了那個“農奴翻身得解放”的神話。有意思的是,這本書是1987年在拉薩翻譯出版,當局聲稱“以備批判”,未料大受歡迎,藏人爭相購買傳閱,甚至迅速傳遍全藏地,於是很快成了禁書,卻完全擋不住在民間私下流傳。而1989年在康區達折多,從党培養“少數民族精英”的民族大學畢業的我,就職於黨的報社,正走到命運的十字路口:是做權力的宣傳喉舌,還是做一個儘量說真話的寫作者?恰在這個關鍵時刻,這揭示真相的記錄之書出現在我的面前,足以顛覆因被洗腦而被格式化的三觀。後來我常常反復閱讀,也悄悄傳閱給信任的朋友,以致于這本書成了我所有藏書中被翻閱得最破舊的一本。然而每次重讀,比如讀到這些文字(相當複雜、無法簡述的歷史糾結與悲劇,這裡我只能擇選寥寥幾段),百感交集,仍一時難以平復:“毛澤東1973年11月(應為12月)在北京會見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時,當面威脅國王,如果國王不關閉西藏遊擊隊基地,他將直接採取行動。比蘭德拉在威脅面前屈服了,……尼泊爾與中國秘密協調策劃,如果康巴人企圖撤退進入西藏,人民解放軍則從康巴人的左翼驅趕他們。 

 我收藏的《雪域境外流亡記》兩個中文版本,右為1987年在拉薩出版的禁書,左為後來在臺灣出版。(唯色拍攝) “……

當形勢在朝著對峙急劇升級時,達賴喇嘛親自進行了干預。他作了二十分鐘的錄音講話,要求國防自願軍和平解除武裝。……這些康巴指揮官幾乎毫無希望地打了二十年的遊擊戰,與地球上最大的國家作對。……他說:‘我從來未向中國人投降過,我又不能違背達賴喇嘛的命令。此時此刻,我們應該全部返回西藏,寧可在那裡的戰場上戰死,也不在恥辱中貪生。’……幾天之後,帕村自刎倒地。其他兩名軍官隨後效法,自殺身亡。” ……達賴喇嘛的講話錄音帶,從一個營地轉到了另一個營地,在高音喇叭裡多次播放,因此一隊隊馱畜,馱著武器朝南而去。當尼泊爾得知康巴人的決定之後,它立即推翻了實行交換式解決辦法的諾言。尼泊爾派兵進入木斯塘,開始了搜捕行動。全部自動解除武裝的遊擊隊都遭逮捕,被押送到焦木桑鎮,而他們的土地和財產則遭到沒收。這種兩面派手法的消息,很快傳到旺堆將軍的耳裡。旺堆帶上四十名精銳的警衛部隊和遊擊隊的檔跑了,他騎馬奔向西面,奔波於尼泊爾與西藏之間,他企圖最後跑到二百英里之外的印度邊界去,人民解放軍已經在等候他。在兩個星期的時間裡,中國人兩次出擊,將康巴人攆回了尼泊爾;而尼泊爾人的一次伏擊,又將康巴人趕回了西藏。 “……比蘭德拉國王親自向參加木斯塘戰鬥的幾十名尼軍官兵頒發了獎章和獎金,宣佈了晉升令。在加德滿都市中心的洞尼克爾廣場,支起了一個大帳篷,裡面陳列了旺堆的護身符、手錶、戒指、步槍、茶碗。好奇的尼泊爾人在這裡排隊數日,就是為了觀看這位遊擊隊領袖的遺物。在這些物品旁邊,還陳列著來自木斯塘各個藏軍營地的許多其他東西,有望遠鏡、無線電和輕武器。在洞尼克爾廣場的南邊,也就是中心郵局的正對面,是加德滿都的中心監獄,這裡關押著拉姆次仁(即宗喀·拉莫才仁)和服從達賴喇嘛投降命令的六名康巴領導人。他們在這裡度過了七年萎糜不振的時光,直到1981年國王大赦,他們才終於獲釋。” 讀到這裡,我不禁低聲自語:或許可以把2001年6月1日比蘭德拉國王和王后被親生兒子槍殺,甚至同袍血親也遭奪命的驚天血案,看作是一種慘絕人寰的現世報應,但也令人唏噓。 注釋: 【1】這篇散文提到了1976年中共西藏官方給訪問拉薩的尼泊爾比蘭德拉國王蓋廁所的佚事,見我的散文集《絳紅廢墟》,臺灣大塊文化2017年出版。 【2】《雪域境外流亡記》(In Exile from the Land of Snows),(美)約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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