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中導演手記《開水喇嘛》西遊公路之旅 (後篇) |開水喇嘛・武警・菩提樹下・自由

阿中導演手記《開水喇嘛》西遊公路之旅 (後篇) |開水喇嘛・武警・菩提樹下・自由

 三:絕美,殘酷之地 如要說一個易懂的形容詞,開水喇嘛駐紮的熊托地區,就像宮崎駿的電影場景。 2016年田調時,開水喇嘛還住在山腰的洞穴裡。一如我們在書上看到的瑜伽士。長髮,馬尾。據說這樣的人會飛在天上。開水喇嘛從16歲便開始住在昏暗、潮濕,天然改成的洞穴裡。一直到49歲出關為止。修會了苯教一特別法門。不怕火,不怕燙。燭光在他的洞裏閃爍,生活的呼吐,酥油以及藏香交雜。 那一天,我領受到什麼叫把滾燙的開水澆在身上,卻不會疼。 在回程的車上,我跟攝影師說:就是他,明年我們回來。 

豈料,第二年,2017年3月,我們回到藏地要開拍,一落地成都機場,事情不對了。應該跟我們接頭的人避而不見,也上不了山,友人不是電話不通,就是電話不接。所有應承的事,沒一件辦得成。在川藏,尤其是康巴地區,我們打算去的地方,在中國政府的「治藏」觀念裡,最為敏感,年年出事。 該地年年全區封網兩個月,只是在電話裡都不方便談,而成都的藏人街,每個路口都有警察駐守。在成都的朋友也想辦法拖著我們,對我們的旅途目的抱著極大的猜疑,擔心受到牽連。出發前,我們已得知五明佛學院進不去了。 外國人、香港人、台灣人被禁止進入。 當時所有社群網站傳的風風火火,政府拆寺院,趕僧人,還流傳出僧尼穿軍服唱軍歌的影片。 

 所有的行程都被打亂,本來計劃拍攝的寺廟,一間一間拆,或是駐紮政府人員,所謂的「工作組」。帶著攝影機,與台灣人的身分,無疑找死。我們開始打帶跑,一地待個三五天,拍了就跑。沒有翻譯,手機斷網,明明電話滿格,擺在一起,互打就跟你說沒有訊號。而住的旅店再少人,隔壁房也總有人住。門口也常常停著警備車。 前一年的藏人朋友看到我們像看到鬼。我們沿路一直偷拍,一邊跑。 最後真的出事了,一位藏人在我居住的旅店街口沒幾步路「自殺」。一車又一車的武警駐紮每個街口,防暴盾牌前,擺上滅火器。 夜裡縣城街道實施宵禁,只剩警車的火光打在窗上。下山也不是辦法,一路攔檢,一路交證件,最後終於有人願意載我們到開水喇嘛的地方。

開水喇嘛的居所,位於四川藏區德格縣一個叫熊托的地方。那裡是苯教的聖地之一。幾年前才通電,只有一條泥巴路可到。熟路的藏族司機,從甘孜縣城到那兒也得花上七八個小時。鄉里沒有人會說漢語,而我們應該到的翻譯也不願意與我們同行。 熊托,是個極美的仙境。可是也極其殘酷。 待在那裡的幾天,開水喇嘛的親戚,一位總穿得像麥可傑克森的年輕小伙子,借我們兩台摩托車。在每天一早喇嘛閉關修法的時候,

我們就騎著他的摩托車到處晃。 初春,作物未生。大地一片土灰,四面圍繞的山頭有雪。冷冽的水,在我們過河時總刺的我們哇哇叫。 路邊佇著一座座土房子,大部分已經崩壞,落入土中。路旁就有動物的屍骨,禿鷲飛翔。無人煙。每天一早,遠方山上,紅衣小僧煨著桑,煙霧往天空飄去。

第一天下午,開水喇嘛特地允許,只讓我一人進到他的房裡,看他接見信眾。 我們彼此語言不通,但仍能感到城裏出事,籠罩的低氣壓。信任感不在。與會的信徒也是,對我們三個外來者竊竊私語。這一次來,開水喇嘛已不再住在山腰的山洞裡,搬往了上方約五十公尺處,信眾為他蓋的木造房子裡。 因為警察的攔道,這次來的信眾特別少。開水喇嘛特允我入屋後,要我安靜看,當信眾離去後,跟我講了一大串。我說明了來意,無意惹事,他要我等。來了一名會一點漢語的藏人,他說:活佛要你明天中午過來。

我走出房間,往山下走去,卻找不到兩位攝影師。我往河谷看去,一個小小的黑影在招手,是懷哲要我趕快下來。 懷哲帶著我走到一間古老的土房子,要我進去。我走進黑黑的屋子,爬上二樓,才發現一位老婆婆在燈下等著我們。我問懷哲說是誰,他說,他也不知道。看著這位老婆婆在河邊洗拖把,就一直跟著她。老婆婆見了尾隨的外人,也就一直招手,要他來作客。結果就領著我們到她的家裡。 當我們坐下之後,老太太開始往爐灶裡燒起了牛糞與木枝,煮茶給我們喝。老婆婆的頭髮一輩子沒剪過,盤在頭頂上。臉上的皺紋,像是用刻刀鑿出來似的。老太太的手,是我一生見過最大的一雙手,黝黑,都是泥土,是時間。 老婆婆的家人回來了,坐在我旁邊轉著轉經輪,一面唸著苯教的六字箴言,祈請,還一直問我,要喝開水不,要喝開水不。低吟迴在屋子裡,高海拔生活出突來的眼球佈滿血絲:要喝開水不,要喝開水不。而這老房子並不是他們的祖屋,他們看到沒人住了,就住進來了。

老太太的兒女放牛回來,留我們下來吃飯,並認出了懷哲與山哥就是剛剛我一人在開水喇嘛屋裡時,幫他們蓋房子的年輕人。拿出了一塊牛肉就開始剁,我看著血肉就這樣飛,而不久後,老婆婆的孫女回來了,我們開始幫她寫數學作業。

當晚,我們再三婉拒住宿,要回去的時候,我們爬下木梯,突然一陣騷動,拿手電筒一照,一樓木屋裡,全是發光的眼睛,幾十隻的牛待在那裡,踢蹄,噴氣。走回山上的路上,沒有一點燈火,風漸起。幾隻混種的藏獒追著我們一直吠一直吠。 回到住所,桌上滿滿一盆飯菜,是開水喇嘛的親戚特地為我們準備的。卻沒有人吃得下。

外面開始下起了大風雪,厚重的木門一直碰,碰,碰。 而此時我們卻開了一個會,在斷電的夜晚,我們三人坐在床上,攝影指導先是說,他覺得他不想拍了,懷哲也說真的要考慮一下。 隔天中午,翻譯的人依舊沒有到,我們如開水喇嘛的約來到他的屋子裡。開水喇嘛的房間裡只有兩張稱得上椅的坐具。一個是他坐的位置,另一個在他的對面,只有修行人,活佛,或較為德高望重的喇嘛才能坐的。他卻要我們坐在上面,要我們就看吧。 就如你們影片裡看到的一樣,那是在屋裡一個下午裡面發生的事情。 沒有翻譯,我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在說什麼。懷哲躲在後面,一邊收音一邊拍照,我坐在小相機旁邊,跟焦。 就拍他們的眼睛。 

 (四)後話:自由 橫在我們之間的,是國家,是政治,是自以為是。當接近紅線的時候,猜疑無限擴張,信任感破壞殆盡,互相指責對方為spy。而攝影機是如此暴力,身為一個拍片仔,我總感到無助。 拍這支片,劇組總共去了五趟藏地,待了八個多月。可始終沒能進到所謂中國政府劃下的「西藏自治區」。還記得2016田調的時候,朋友還要帶我們要去黑市買證件。光是製作期的這幾年,每年,當地的地景,我們感受到的心底,都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團隊第一趟拍攝回來後,我始終不敢給製作人知道我回來了。自覺得搞砸了。 當時,我們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導演友人,知道我們要去藏區拍片,第一句都是你傻了嗎?兩大底線:新疆,西藏。別碰。 終於隔了一個月,我找上了我們親愛的紀錄觀點製作人王公。他一看到我就說,吼 你還活著啊。當初出發前,我們還異想天開弄了一堆計畫。還在那邊說要發射衛星,傳檔案。跟他說了一路經歷,他想了想,問我還要不要繼續下去,有出事的可能。我說我沒錢賠,素材歸誰我們談看看。我跟他說再試一下吧。 2017年秋,我找攝影師再飛了一趟青海,那兒政治局勢沒那麼緊張,又有熟人接頭。想說這下總該沒問題了吧。結果愈待愈久,還遇上了十九大。 成天有人敲門,成天被抄證件,最後連滾帶爬回到了南方。

 我記得,在青海一處接近黃河源頭的寺廟裡,我見到一個年輕喇嘛,半夜裡對著電線桿一直問:我是誰,沒有了頭的我,還是我嗎,沒有了心臟的我,還是我嗎,視訊裡面的我,是真的我嗎? 我還遇見到了一群小喇嘛,一直要請我們吃飯,用著很世故的口吻,他跑著跑著跑到霓虹燈下的飯館裡,小小的身影就這樣跑入了紅塵。 我們住在一個廢車場裡,一個藏族青年丟了一本書給我,是他寫的,何謂真正的自由,寫完之後他被趕出了寺院。 而在一個酒家裡,一個藏族姑娘喝醉酒沒來由的大罵,最討厭藏獨的人了,再鬧政府都不給錢了。

青海之後,我又去了印度,我沒有去達蘭撒拉,我去了菩提加耶。帶著小貓的骨灰,想說來到佛陀證悟的菩提樹下,把這件事情結了吧。 那時候整個拍攝的旅費已經用光,我把剛結婚的紅包錢全花在這,心想就是這裡了吧。 

而回到台灣後,我重新打開素材,看過一遍又一遍,突然發現,其實就是開水喇嘛了。 在台灣,講到藏傳佛教,好像就是一個很敏感的詞彙。但是,哪一種「宗教」沒有呢。 我記得今年在台北電影節放映的時候,有個觀眾質疑到,導演你不是藏傳佛教徒吧。我拿麥克風正要說,你怎麼知道⋯她馬上打斷說,看影片就知道你不是。但你怎麼會知道我要說的是,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呢。或是是呢? 片尾的日文歌曲,我用了我最愛的日本前衛民謠歌手/詩人Kazuki Tomokawa的一首《夢的守護者》,其中有歌詞寫道:花的時代已經消失了… 觀眾又問到,西藏有這麼多好歌?為什麼不用呢?為什麼西藏片就要用西藏歌呢。 每當有人問起,你拍這個片子,要談的是信仰吧,我總說不是,我從來不敢說我在拍的是信仰,我只是一直想拍「相信」。 在這個世道,不論在哪裡,你如何相信。就像拍到一半的時候,一個電影圈前輩跟我說,相信沒有10趴或90趴,只有0與100趴。 初剪過後的兩個月,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又幹了一件王八蛋的事情了,我也一直想到在開水喇嘛拍攝那一晚,暴風雪中攝影指導說他不要拍。他覺得這會導入獵奇,徒增誤解。 而兩個月後,我來到了尼泊爾。一位台灣的師長長輩知道了我這些年的焦慮之後,特地帶我見了一位名滿世界的大喇嘛,他很年輕,跟我差不多歲數,他是如今藏傳佛教文明,其中一的寶藏意念的持有者。我問他說,我怕讓人誤會,我怕讓人誤以為,我怕⋯他跟我說了一段話,(但…我不能告訴你)。然後跟我說,你知道黑澤明吧…

有意思的是,我總相信,學佛,修持是一個通往自由的方法。超越肉身,時間,空間,真正帶領我們到的是一個真正自由的境地。包括拍電影,創作。 可是卻一直遇上,去過幾趟,或者是旅遊過,就不斷地將它佔為己有,執念充滿的信徒。我總有個疑問,這不是本末倒置嗎。那我們學習幹嘛呢。那拍電影幹嘛呢。 製作人王派彰總笑我,這部片你是剪出來的。我說不,是我撿到的。 最後,電影裡的空鏡頭,鄉鎮,豬,動物其實都不是在開水喇嘛的居住地。那是在川藏另一個地區。我曾經跟製作人說,我想把開水喇嘛拍成一部科幻片,像是一座方舟,是遊牧文明與消費社會,形而上的精神社會與唯物主義對撞後,最後一道戰場,一座堡壘。當白塔與寺廟布滿了霓虹燈管,愈來愈有cyberpunk的味道。

不好意思囉唆了。還有很多,但好像不應該再講了。 四年半前,我第一次遇到開水喇嘛,透過了三層翻譯後,他跟我說,小貓是我上輩子的好朋友。他寫給我一張紙,我都帶在身上。而當時的我還不相信。 貓,想你。 Adiong 2020.11.23 照片提供 許懷哲




資料來源:公共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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