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屆心智與生命對話會第三天——教育研究中的元認知和注意力訓練

第33屆心智與生命對話會第三天——教育研究中的元認知和注意力訓練
第33屆心智與生命研討會的第三天,從會議資料上就能預感今天的對話內容可能比較艱深,我們作為一般聽眾理解起來會比較吃力。會議開始前一個小時,從法王府到大乘法苑的道路邊,像前兩天一樣聚集了希望在達賴喇嘛經過的時候能看到尊者的人群,他們大多是來自境內的藏人,也有蒙古族人、漢人和其他亞洲國家的人,以及少數西方人。看得出來他們都經過一番穿扮,很多人手捧哈達,表情莊重而激動。參加會議的以西方人為多數,會場在二樓,我們可以在樓上平臺邊看到下面的人群。這是令人難忘的景象。特別是一些來自境內的藏人,他們往往要做多年準備,歷經轉折才來到此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見到他們的領袖達賴喇嘛尊者。這不是一般政治學上所說的領袖崇拜,也不是外人以為的純粹宗教信仰。這是苦難深重的藏民族人民對民族生存共同體的刻骨銘心的認知。達賴喇嘛尊者是藏人的希望。我們這些參加會議的人大多來自西方國家,看到這樣的景象,不可能不深深感動。 達賴喇嘛進入會場之前,要慢慢經過這些等待著的人群。此時全體與會者肅立等候,大家心裡都有一種非常莊重的感覺。尊者進入會場後,主持今天會議的科學協調人理查·大衛森向尊者問好,問尊者休息得可好?尊者回答說,自己一向休息得很好,每晚六點入睡,凌晨三點半起床,睡足九個小時,起床後要打坐觀修三小時。隨後尊者不失時機地講了一個笑話,全場在笑聲中放鬆了肅穆的氣氛。 大衛森先簡短講述了今天對話的一個重要概念——元認知(Meta-Awareness)。他指出,對人們日常注意力的科學調查發現,多數人在每天40%的時間裡,注意力是處於漂移的狀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也不會去注意自己在注意什麼。所謂元認知,就是認知自己的認知。這是當代心理學的一個專門術語,並且認為,對元認知的研究和相關訓練,能夠提高人的注意力水準,改善人的思維和心理狀態。 第一位坐到熱座上的是阿米西·吉哈(Amishi Jha)女士。吉哈博士看上去很年輕,卻有十分亮眼的學術履歷。她向尊者自我介紹說,她出生在印度,在西方長大,是在美國受的專業訓練。她是一位神經科學家,專門研究注意力的神經基礎,以及以專注力為基礎的訓練對人的認知、情緒和適應力的影響。她的研究獲得美國國防部的資助,曾經用於教育、體育、商業和軍事單位的訓練。她是一個具有國際聲譽的科學家,得過很多重要的獎項,受邀在世界經濟論壇演講,上過美國NPR、CBS、NBC等電臺,接受過紐約時報、紐約客雜誌、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時代雜誌、新聞週刊、《科學美國人》等報刊的採訪報導。她可以說是代表了注意力領域科學研究的前沿水準。 吉哈博士指出,意識漂移(Mind-wandering)是非常普遍的現象,所謂元認知就是另一個層面上的認知,是認識到自己的意識將發生漂移或者已經開始漂移。這一概念涉及注意力的機制,意識漂移的代價,以及元認知的形成過程。她說,注意力就像一個意識手電筒,可以射向任何一個目標,一會兒指向這個目標,一會兒指向那個目標。這個手電筒可以指向外部的目標,也可以指向內部目標。經常無意識地變換目標,就是意識漂移,意識漂移會降低人的認知能力。意識漂移是怎麼發生的,意識的內在發生了什麼,怎樣發現和掌控意識漂移,這就是元認知的研究目的。 吉哈博士說,為了研究意識漂移,就要在實驗室裡觀察意識漂移,為此她讓受試者從事十分枯燥的任務,促使意識漂移發生,同時測定大腦神經的變化。 吉哈博士演講後,達賴喇嘛尊者做了簡短的評論,從佛學理論上對注意力和意識問題提供一個對比。他說,你們的實驗室研究的物件是人通過感官產生的認知和感覺,比如看到了什麼,感覺到枯燥等等,這些認知和感覺,佛學認為那還不是意識。佛學把通過感官產生的意識稱之為根識。(佛教認為人有六種感官,即六根)。有些動物的感官比人還要敏銳,但是佛教認為人在根識之外還有更深的意識,或稱之為心識。你們的研究,從佛教概念體系來相比,還主要局限於根識的層面。 說到這裡,達賴喇嘛突然想起,前不久在他的指導下,藏傳佛教幾位大學者在土登晉巴領導下,將古印度佛教中的科學論述彙集成書,剛出版了四卷本的英文《佛法科學總集》第一卷。他吩咐將此書贈送給每位科學家,開玩笑說,這書是幾位格西的努力成果,卻讓我得了人情。 第二位坐到熱座上的是Sona Dimidjian博士。她是一位心理學家和神經科學家,專長為預防和醫治抑鬱提供幫助,特別是為婦女、兒童提供幫助。她是醫治和防止產後抑鬱症的專家。 她說,抑鬱不是來自於感官,而是來自於意識深處。對此達賴喇嘛立即表示贊同,尊者指出,佛教認為,如果你內心充滿慈悲心,你即使看到人間醜惡苦難,你也會保持內心和平寧靜,這樣才能幫助他人消除這種醜惡苦難。而慈悲心來自於對世界本質的認識,這就是佛教所說的空正見。所以,佛教認為空正見是非常強大的。 Sona Dimidjian 介紹了基於正念(mindfulness)的認知治療抑鬱的方法系統MBCT。這一治療方法系統包括日常活動,身體掃描,專注正念的體操活動,調息,思維等等。這一方法論的中心就是認識自己的思想和意識,不讓自己的心緒像河面上的樹葉一樣漂移。這就是元認知。 達賴喇嘛評論說,當代人往往認為健康的身體很重要,但是很少認識到,健康的身體不僅依賴於運動、醫藥等等,也依賴於健康的心智,所以改善心智對於我們的生命品質非常重要。心智的改善來自於學習思考,比較鑒別。達賴喇嘛談到了古印度佛教那蘭陀學院的學者們通過不同思想觀點的交鋒來提高認識,從而產生信心,這就是聞思修的過程。尊者指出,我們在這裡不是談宗教,我們不談佛教的轉世信仰,不談涅槃得道,我們是認為可以通過聞思修來改善心智,達到和平寧靜的內心。 今天第三位坐到熱座上的是土登晉巴博士。土登晉巴是達賴喇嘛的翻譯,他得過藏傳佛教格魯派的最高學位格西拉然巴,也得過劍橋大學的博士學位,精通佛學和西方哲學,精通藏語和英語,是達賴喇嘛和西方科學家對話必須的助手。現在,他暫時放下翻譯的職能,坐到熱座上,為研討會提供佛學一方的貢獻。 土登晉巴一開始就說,元認知的觀念其實在佛教中可以追溯到佛陀的時代。 達賴喇嘛插話,糾正了土登晉巴的說法。達賴喇嘛說,古印度有豐富的文化,佛陀的思想是從古印度傳統中產生的一個成果。佛陀釋迦牟尼六年苦修,期間並不是什麼也不思考,而是通過思考,從古印度已有的豐富文化中誕生了佛教。所以,尊者說,我把自己定義為古印度文化傳統的承續傳遞者。 也就是說,東方文化中有關心智的思想成果應該追溯到佛陀之前的古印度傳統。 土登晉巴說,我們有幾千年的訓練心智的傳統。有關Mindfulness(專注力)和自我認知(Self Awareness)等思想,在早期佛教經典中就有豐富的陳述。 作為會議的觀摩聽眾,我們知道這一部分其實是最困難的,因為它將涉及用古印度梵文和藏文表達的術語概念。對於我們來說,只能依賴於蔣揚仁欽博士的現場翻譯,否則根本聽不懂,於是不得不一邊聽土登晉巴的英語解釋,一邊戴著耳機聽蔣揚的翻譯,蔣揚在英語藏語漢語之間來回轉換的本事,讓我們欽佩不已。 土登晉巴說,例如,在佛經的大念處經(Sattipathana Sutta)中,就有正念和正識的區分。正念就是將心智集中在某個焦點上,相當於現在說的Mindfulness;而正識就是觀察自己內心是否在轉移焦點,這是第二層次的更高的意識,十分接近現在說的元認知。 土登晉巴以西元八世紀的佛教大師寂天菩薩的話,將元認知區分為監察認知的部分和自我認知的部分。正念和正識是互相依賴互相作用的。佛教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行為變化理論:一個人改善行為過程要經歷從知識開始,經歷興趣、注意力(正念和正識相結合)、熱情和努力,動機(即佛教所說的歡喜心)到行動,並且從中得到快樂,最終變成自己的習慣。 土登晉巴有關正念和正識的講解對於達賴喇嘛和在場的僧侶學者來說,是非常熟悉的佛學原理,於是達賴喇嘛和他們展開了一番熱烈的討論。最後達賴喇嘛再次告誡,如果我們的討論是為了人類的共同福祉,我們就不應該只是在宗教的背景上討論這些問題,而應該在人類共識的基礎上討論,並且要讓科學研究來論證這些結論,要經得起科學的檢驗。 下午討論開始之前,一位年輕的印度女教師介紹了她所參與的一個教育項目。她的機構對約150名不同年齡段的乞丐兒童進行“接受和勇氣”訓練,通過一系列方法,幫助這些兒童學會接受自己的處境,認識到自己即使生為乞丐,並不等於必將終生為丐,培養他們改變自身處境的勇氣。來過印度的人一定對印度隨處可見的童丐印象深刻。“到此一遊”的旅行者大概很少會想到這些童丐將會有怎樣的人生,恐怕也很難想像把數百名童丐集中起來,對他們進行心理訓練,以期改變他們的命運。常人很難想像這些孩子所經歷的一切對他們造成的心理影響,對這些孩子進行心理訓練,不僅教導他們接受自己,還教導他們接受世俗倫理,學習慈悲和利他,難度是不難想像的。 女教師神采飛揚地講述了這樣的教育給孩子們帶來的轉變。由於時間有限,她省略了具體的方法,直接介紹了“接受和勇氣”訓練給孩子們帶來的正面影響。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孩子們的行為方式有很大改變,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一些孩子上學讀書,有的升入中學,還有的上了大學。他們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學會幫助他人,並且對他人講解慈悲和利他的理念。 在討論中,一位美國來的旁聽者提出一個問題:所有這些認知和訓練,其核心目標究竟是什麼?教育專家們的回答是:慈悲心。在SEL課程裡,第一課就是向孩子們介紹“慈悲”這個觀念,什麼是“慈悲”?怎樣才能做到慈悲?通過專注力訓練、情感認知訓練等方法,孩子們最終學會以慈悲心待人待己。從這個角度來說,佛教的心智訓練和SEL的訓練其實走向同一個目標。 對科學家來說,今天的主題是尚在起步階段的學科,但對於在場的僧侶來說,提高專注力、情緒控制等等都屬於“心智訓練“的基本內容,印度傳統文化對此已經有幾千年的經驗,積累了大量的知識,也發展出一整套訓練方法。因此,下午的討論中,僧人們積極參與,不僅提出各種問題,也表達了一些看法和疑問。大家對“元認知”(Meta-awareness)這一概念的定義有許多問題,圍繞這個問題,科學家和僧侶們反復討論,努力向對方解釋這一概念在自己的領域中的涵義。 一位印度學者向科學家們提出一個問題:今天科學家們介紹了一連串術語,這些術語各不相同卻面目相似,好像聽起來都差不多,它們之間是否有重合?為什麼要有如此繁瑣的術語?它們真的有必要互相區別嗎?他說他感到一種語義學上的困惑。這也是在場不少觀摩者想問的問題。著名大腦神經科學家理查·大衛森代表科學家為大家做了解釋。他說,現代科學為了發現大自然的奧秘,包括人腦和人的心智的奧秘,必須在實驗室裡對研究物件進行實驗和測量,為此必須對研究物件在各個觀察維度上設定變數,並對這些變數限制條件,加以精密測量。這些變數的定義,就是科學術語。科學術語之間,有些確實差別很小很微妙,有些卻差別巨大,但是不能將它們混為一談。建立這些科學變數,給術語以定義,本身就是科學探索的一部分。科學家們必須懷謙卑之心謹慎地對待科學變數和定義。 為期五天的對話會已經過了大半,明天將迎來對話會的第四天。


資料來源:丁一夫 /李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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