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重生的觀世音終將回家

1966年8月24日,援藏教師陶長松[1]、謝方藝等帶領拉薩中學的紅衛兵,高舉毛澤東畫像和“徹底砸爛舊世界!我們要做新世界的主人!”的標語,直奔位於城東的大昭寺去破“四舊”。砸寺院的,除了中學生,還有以居委會為主的拉薩各單位的積極分子、“革命群眾”。 數小時後,在藏人稱為祖拉康的大昭寺,露天庭院堆滿了殘破不堪的佛像、法器、供具以及其他佛教象徵物,金頂被砸,經書被焚,千年前繪製的壁畫像挖泥巴一樣,被揮舞的鐵鍬、鎬頭從牆壁上挖掉了。 原本供奉在圖吉拉康[2]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觀世音塑像,據記載由贊普[3]松贊干布[4]採集各大聖地之土親手所塑,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也毀於史無前例的革命行動。其中的五個頭像殘面、數支折斷的佛指和一些散失的“聳秀”[5],卻被虔誠的藏人冒險收藏,包括一位曾為僧人的“卡擦熱”[6]。現為臺灣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的達瓦才仁,在我寫作《殺劫》[7]這本關於文革在西藏的歷史影像及其評述一書時,來信講述了這個感人的故事:當“紅衛兵摧毀這一切時,有個藏尼混血的卡擦熱原為下密院僧人,還俗後成為紅衛兵,他在一次行動中悄悄地將佛像的頭顱藏在家中——因為他是卡擦熱,不是西藏人,因此不會搜查他們的家,他們在西藏享有比西藏人更多的特權或優惠。……這個人身份雖是外邦,卻忠誠於自己的信仰,他後來設法把佛像頭顱等帶出國境,獻給了嘉瓦仁波切[8],目前供在達蘭薩拉的大昭寺”。嘉瓦仁波切被藏人尊奉為堅熱斯的化身,堅熱斯即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而圖伯特被認為是觀世音菩薩的聖境。 據悉,五個頭像殘面是分兩次秘密送往達蘭薩拉的。由尊者達賴喇嘛親自著述的《達蘭薩拉大乘法苑祖拉康史志》[9]記載:“藏人以一個傳一個的方式,將五位天成觀世音菩薩的一尊忿怒頭像與一尊寂靜頭像,於1967年透過尼泊爾迎請至印度。1968年,又一尊忿怒頭像與無量光佛頭像也透過尼泊爾迎抵印度。” 1969年,在達蘭薩拉與拉薩祖拉康同名的佛殿塑造一尊十一面千手千眼觀世音造像時,嘉瓦仁波切召見塑像師,將從拉薩帶出來的五個頭像殘面交給塑像師,要求將其中三個殘面安置在重塑的造像頭上。正如史志第七頁記載:“裝藏依據經典開示為准,並在頭像裡裝了五位天成觀世音之三面頭像,因此,信眾可觀此為拉薩祖拉康五位天成觀世音無分別之心供拜。”另兩個殘面則無需修復,放置於重塑的造像旁邊,以示對文革浩劫的警示。而那些散失的“聳秀”皆放入重塑的造像內部,數枚折斷的佛指則由尊者親自收藏。 聽說尊者還交給塑像師一袋大洋,散發著陳舊歲月的味道,正是1950年代,毛澤東的軍隊憑“解放百萬西藏農奴”的名義,以先禮後兵之先,猶如瓢潑大雨一般,慷慨施捨給雪域眾生的大洋。是一位逃亡到印度的藏人獻給嘉瓦仁波切的供養,而尊者的意思是將其用於重塑的造像。有兩種說法,一說這袋銀元被熔解後,化作了觀世音造像那千隻救度眾生的手臂;一說這袋銀元被換成印度銀錠,塑造了觀世音造像那晶瑩剔透的美妙身體。 塑像師們順利完成了觀世音造像及佛陀釋迦牟尼造像、蓮花生大士造像的塑造。據尊者著述的史志記載:“十一面千手千眼觀世音於西曆1970年、藏曆鐵狗年新建,其頭部裝有五位天成觀世音(來自拉薩)之三個殘面。”緊挨新塑的造像,兩個傷痕累累的頭像殘面安放於上下兩層的木匣內,由具有密意的黃色哈達包裹圍繞,象徵浩劫與無常,卻充滿莫名的悲傷。木匣之上,則是一幀往昔拍攝于拉薩祖拉康的舊照,相傳由著名貴族擦絨•達桑占堆拍攝,他喪生於1959年被佔領之後的拉薩獄中。舊照展示了三個尚未被破壞的觀世音頭像,佩戴著價值連城的珠寶,驚人地美麗,不忍卒睹。下方兩行藏文寫的是:“圖博法王松贊干布時期建造於拉薩大昭寺之主聖~大悲觀世音菩薩五位天成之法相。”[10] 還有一個故事,也與這尊觀世音塑像有關,講述的是原安放在其心臟部位的一尊蛇心旃檀天成觀世音像,是贊普松贊干布在建祖拉康時從尼泊爾迎請,後來他的魂識化變為光芒射入其中,“有1300年的時光未經攪動”[11],卻遭紅衛兵毒手,拋扔於遍地殘破不堪的佛像堆裡,但也被虔誠藏人悄悄拾起,小心暗藏,於1989年尊者獲諾貝爾和平獎之時,冒死翻越雪山,輾轉帶往達蘭薩拉做了因緣具足的奉獻,並留在尊者身邊,由尊者親自供奉。據美國記者湯瑪斯•賴爾德[12]講述,在1998年的一次訪談中,尊者達賴喇嘛給他展示了這尊失而復得的聖像。尊者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的臉如同兒童般,充滿了光輝,這尊雕像對他來說非常珍貴,因此他用布包住自己的口鼻,以免自己的呼吸傷及雕像”:“寧結[13],我第一次看到這尊小木雕佛像時,只感到滿心的慈悲。” 在我有關西藏文革的口述記錄《西藏記憶》[14]中,住在木如居委會的老婦久吉(化名)也講述過一個相關故事。她說: “達蘭薩拉當年修建大昭寺,在塑圖吉欽波(十一面千手千眼觀世音)像時,每次塑到一半就做不下去了,總是這裡哪裡有毛病似的,沒法順利地塑造成功。於是,就說可能是沒到時機吧,先放下再說。當西藏這邊發生文化大革命時,大昭寺的圖吉欽波被砸了,當時正好印度那邊又重新塑佛像,沒想到這一次很順利,很快就塑好了。後來,當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西藏這邊的人去印度時,說起這件事,居然時間是一致的,這表明西藏這邊佛像的靈魂去了那邊。” 沒有比這更合適、更美妙卻又飽含無常之苦的結果了,讓我想起在文革中苟活的老人說:“人活這麼大年紀幹什麼?連菩薩的死都看見了,還有比這更不幸的事情嗎?”然而受難的菩薩靈魂不朽,這是否成為一個在世時反轉的當下將孽緣轉化為順緣的隱喻呢?據說銀元熔解後的純度可能不夠,但我還是更傾向用那袋銀元塑造觀世音像的說法,遐想著,中國的銀元與印度的泥土,以及虔信者置生死於度外帶出失地拉薩的佛像殘面,在異國他鄉合成這尊已然復活的觀世音像日日夜夜面向著圖伯特,其中所蘊含的精神意義,將會在未來怎樣的契機下顯示呢?聽說在一次重要的法會上,嘉瓦仁波切充滿感情地說,當有一天流亡異國的博巴[15]重返圖伯特,這尊在劫後重生的圖吉欽波將會與我們一起回家。 注釋: [1]陶長松:江蘇揚州人,1960年于華東師範大學畢業,自願進藏,分在拉薩中學教漢語文。文革時期,他是拉薩紅衛兵的組織者和領導人,是拉薩造反派組織“造總”的總司令,當過西藏自治區革委會副主任,後在西藏社科院工作,現已退休,仍在拉薩居住。 [2]圖吉拉康: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佛殿,位於大昭寺一樓左側。 [3]贊普,藏語,君王。 [4]松贊干布:圖伯特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第一位以佛法治國的法王,西元七世紀初,圖伯特(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代君主,統一圖伯特疆域,統一沿用至今的藏文,制定以皈依佛、法、僧三寶為主的一系列法律和制度,遷都拉薩,修建布達拉宮等等。 [5]聳秀:藏語,裝藏,即指佛像內裝置的金銀珠寶、靈丹妙藥、甘露香料、五穀雜糧等,被認為是神聖之物,而佛像不裝藏,不具神聖意義。 [6]卡擦熱:指藏人與尼泊爾人結合生下的混血子女,通常為尼泊爾籍,因此在文革中享有遠多於藏人的權利。 [7]《殺劫》,澤仁多吉攝影,唯色文字,臺灣大塊文化,2006年。 [8]嘉瓦仁波切:藏語,是藏人對歷代達賴喇嘛的敬稱,意為法王,至尊之寶。 [9]《達蘭薩拉大乘法苑祖拉康史志》,收藏于印度北部達蘭薩拉的大昭寺。作者為聖尊本人,共九頁,於1970年10月15日完成。本文引述的中文由尊者達賴喇嘛的中文秘書長才嘉翻譯。 [10]中文由尊者達賴喇嘛的中文秘書長才嘉翻譯。 [11] 見《西藏的故事:與達賴喇嘛談西藏歷史》(The Story of Tibet: Conversations with the Dalai Lama),莊安祺譯,臺灣聯經出版公司,2008年,第33頁。 [12]湯瑪斯•賴爾德(Thomas Laird),著《西藏的故事:與達賴喇嘛談西藏歷史》(The Story of Tibet: Conversations with the Dalai Lama),莊安祺譯,臺灣聯經出版公司,2008年。 [13]寧結:藏語,意為可憐。 [14]《西藏記憶》,唯色著,臺灣大塊文化,2006年。 [15]博巴:藏語,藏人。 (文章僅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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