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達劫特輯—《翻身亂世:流亡藏人口述錄》有關色達部分摘錄

中國政府近日發佈《色達縣喇榮五明佛學院整頓清理工作》告示,要求色達五明佛學院寺管會,於今年11月前開除2200名學員,其中包括1200名僧尼眾及1000名居士。 當局宣稱根據第六次西藏工作座談會及第二次全國宗教工作會議的內容,截至2017年9月,色達五明佛學院的僧尼眾人數必須被控制在5000人之內,同時僅准許保留相對數量的僧舍。 2016年7月20日開始,西藏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數千僧舍將被中國當局陸續拆毀。 彭措:1937年生於西藏康區「霍爾章谷」(被中國更名為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爐霍縣),父親是哲霍大部長官「哲霍倉」的末位傳承。彭措於1957年加入起義遊擊隊,1960年流亡印度。現居住在印度喜馬偕爾郡貝日流亡藏人定居點。 3.離家上山 ………… 色日寺院的僧人們已無法呆在寺院裡,他們返回家中,帶來了理塘的消息,他們講了中國人在理塘的所作所為、理塘藏人起義上山了、理塘人在什麼地方殺了很多中國人等等。我們措瓦【2】有的人說:“如果我能殺一兩個中國人就好了!”但也有人說:“中國人太多了,他們實力很強……”我少不更事,沒有擔憂什麼。那時我們家裡有槍、我父親他們都有槍。我只想:要是我射擊技術高多好呀!我強烈地想做一個勇敢的男子漢,殺幾個中國人。 1957年1月的一天,我們家的一隻羊被狼咬死了。我們找到了羊的屍體,煮了那隻羊的肉。我的僧人舅舅當時是寺院的負責人之一,經常被要求去開會什麼的。我們正要吃飯,他從會上帶回了很壞的消息:“我們不會有好日子過了。中國人讓色達賁【3】去縣上領取洛薩(藏曆新年)禮物,其實是要抓他,就像抓別的賁、喇嘛一樣。色達賁先是去了縣裡,不知怎麼又離開了。昨天中國軍人去色達賁家裡抓他,色達賁事前得到了消息,就跑上山去了【4】。中國人沒能抓到他,但打死了七個藏人,奧桑久洛、查勒等人被打死了。”家裡人都沒有心情吃飯了,把手裡的肉放到一旁,唉聲歎氣:“唉!現在已經很難了!中國人肯定不會讓我們好過的。怎麼辦啊?” 我當時是個少年人,沒有想很多,只覺得原來拉薩來的那些人說的是對的,中國人果然很不好,中國人真的是破壞佛教和迫害喇嘛的人。 後來,傳言色達賁他們快跑到我們地方來了,也傳來了中國人準備圍剿色達的消息。周圍的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我們無處可逃,共產中國人鋪天蓋地,我們沒有逃到什麼地方躲過的可能性。”也有人說:“要上山,寧可戰死也不在中國人統治下苟活。與其讓中國人統治不如讓他們打死!” 有槍的男人都紛紛上了山,準備好抵抗來圍剿的中國人。我的僧人舅舅對家人說:“我要上山。你們是否要上山,自己商量決定吧。”全家人激烈討論了一番,舅舅決意要走。最後,家人讓我跟舅舅一起走,因為舅舅很疼愛我。他們希望我們能找到一個沒有中國人地方,或者能衝出圍剿逃往拉薩、印度等地。 我當時根本就沒有呆在家裡的心,雖然家裡還有母親和其他家人,但我對這個安排感到非常高興。離開前我們才告訴母親要走。我和舅舅各牽兩匹馬,舅舅沒有槍,我雖有槍,但因年少連槍都端不好,基本上不會用。那天上午,兩人、四匹馬、一支槍,帶了一些衣服、食物、鍋和吹火皮囊,就這樣離開家的,母親和家裡人送我們出來,流淚不止。 後來得知,我和舅舅離開家不久,中國軍隊就到了我們措瓦。措瓦的人們先是趕著牛羊在牧場附近亂跑,聽說中國人從西面來了就往東跑,聽說漢人從南面來了就往北跑,就這樣在牧場上轉圈,最後是拋下了牛羊跑,把牛羊都給丟失了。 4.無處可逃 我和舅舅走了兩三天後,與我們措瓦(村莊)其他上山的人匯合了,記得當時看到東嘎寺的僧人們在山上念“抵抗中國人,驅返中國人”。雖然我的家人沒有上山,但是山上有很多拖家帶口全家出來的,六七十歲的老人很多,沒滿周歲的小孩也很多,抱在媽媽懷裡。像我父親家族就是全家上山,他們家族共有八九個家庭全家上山的。由於我們剛上山,所以還有足夠的食物,還能在輾轉轉移途中做好茶飯,而那些早就離家上山的人們,已經食物短缺了。 有一天我們措瓦的人遭遇了中國人的襲擊,賁久噶被俘虜了。然後我們措瓦有十多個男人前去解救他,他們晚上試圖沖入中國人軍營去搶賁。在槍戰中我們措瓦赫赫有名的傑果多納被打死了。第二天有人看到了賁久噶的屍體,其實頭天晚上就有消息說賁已經死了。我們去打探消息的人聽人講,賁久嘎身上中了很多子彈,但受傷後很長時間沒有死。 我和舅舅上山總共大概十來天,那時中國人已開始全面圍剿色達的反抗者,滿山遍野的中國軍人包圍著我們,我們根本無法再與他們打。其它地方上山的人們早前與中國人戰鬥過,另外,聚集在山上的人們來自不同的措瓦,別的措瓦早前也跟中國人打過,但沒有長時間大規模的對峙戰鬥。我和舅舅上山之後就到處逃難,一次仗也沒打過。 沒有人認為能打得過中國人了,現在大家是在設法突圍逃跑,從賁們到一般民眾都想的是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在中國軍隊圍剿下,各地的抵抗民眾都向尼貢松塞塘地方聚集。那天,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部署民眾說:“大家要相互幫助和團結。普通民眾和抵抗者分開,抵抗者走在前面,一般民眾緊跟其後。大家共同努力,我們雖然無法做別的,但我們可以想辦法逃出去。” 晚上,我們走著走著突然天空中出現了“火堆”【5】,同時中國人用大炮轟擊、機槍掃射,把我們大隊人馬打散了。我和舅舅以及在一起的人們打馬往溫科方向跑,天亮時跑到了溫科松多,色達賁讓大家儘快煮茶燒飯,說現在西藏各地都被中國人佔領了,我們只能往夏多方向跑。溫科松多是三個大山溝的匯合處,當時霧氣非常大,我們壓根看不到遠處。當大霧散去後,色達賁的倫布們【6】用望遠鏡看到了中國軍隊,周圍的山頭上全是中國軍隊!我們在山谷裡,除了跑沒有任何別的辦法。我們開始向達次莫日的方向跑,路兩旁的山頭上全是中國軍人,他們不停地向我們掃射……雖然當時的我是個半大小孩,但是有一幕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拼命跑著跑著時,看到一個騎著馬的母親,她和馬都中彈倒在地上了,而她懷中的小孩還在吃著媽媽的奶。從媽媽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小孩,但小孩仍然在吃奶。馬還沒有斷氣,不停地抬頭掙扎…… 我們馬不停蹄繼續跑,左右兩邊的中國人不停地掃射,我看見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死了。最後我們終於跑到了達次莫日,太陽已經升得很高。這時,我們發現前方也被中國人堵住了,前方已經沒有路了,我們只好往旁邊一個很小的山溝裡鑽。那個山溝很小,從那裡我看到我妻子的哥哥(他妹妹後來成了我妻子)衝到另一邊去躲進一個坑裡了。他從那個坑裡可以看到四周的中國人,他的槍很好,他用那把好槍阻擋中國人靠近,大概阻擋了兩個小時。 色達賁對我們說:“你們去投降吧,他們不會殺你們的。你們可以把哈達或者什麼白色的東西掛在棒子上,這樣他們就不會殺你們了。但中國人不會放過我們,我們即便投降了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所以我們要戰死。”我們聽了色達賁的話,走出了山溝。中國人沒有開槍。他們讓我們向下面山溝裡抵抗的人喊話,讓他們投降。當時我們當中沒有人會說中國話,我們用手勢請求他們不要殺色達賁和其他賁們。中國人也命我們向躲在坑裡的人喊話,叫他投降,說不會殺他等等。我們別無選擇,認為中國人真的不會殺他,就喊他投降吧,就這樣我妻子的哥哥也投降了。當他投降放下武器後,中國軍人說:“他是一隻老虎。”他們讓他背了一具中國士兵的屍體,還讓他牽著馱了屍體的馬,看起來好像那些士兵都是他殺的。無論是不是他殺的,那天被打死的中國士兵後來都被算成是他殺的。 中國人押著我們來到一片平壩上,說色達賁和其他賁沒有投降,已經被打死了:“反對共產黨只有這個下場,看你們能逃哪兒去?你們的賁們已經被我們打死了,大賁也不過如此。”中國人命我們交槍,馬、刀和食物什麼的,都統統都交了。有人遭了士兵的毆打,士兵問:“你還有槍藏在什麼地方嗎?交出來!”如果說沒有就挨打,反復問反復打好幾次。中國士兵們非常年輕,就像從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不管是年齡、服裝還是身材高矮等,看上去都一樣。也許是我太恐懼了的緣故吧,看著他們都像同一人。我已經沒有膽量恨中國士兵了,只有默默地哭泣。 5.色達賁之死 在這裡我們被關押了兩三天。開了兩天會,他們講共產黨是如何偉大,如何好等等。中國人還給了我們一張收繳武器的收據。有的藏人說以後會給補償的吧,也有人說以後會按這個收據還我們小口徑的槍什麼的,我保存著那個收據,但是至今沒有分文補償。我們家的槍非常好,一百頭犛牛也換不了這杆槍的。開會結束後,中國人發了一張通行證讓我們回家。但有些人被送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妻子的哥哥也被抓走了,他後來死在了監獄裡。 我和僧人舅舅帶著通行證,和我們一起返回家鄉的另有十幾人都帶著通行證。一路上遇到中國人檢查,拿出通行證就沒有任何麻煩。我們的馬被沒收了,所以都是步行多日回到家的。母親已在我們上山後生病去世了,家裡其他人還好,但財產全部被沒收了。家人說:“你們平安回來就好了,雖然財產沒了,但只要人在財產就會有的。”留在家沒上山的俗人舅舅說:“我知道你們和色達賁在一起。聽說色達賁被打死後,我非常擔心你們,幸好你們安全回來了。但是色達賁被打死後,中國人把屍體運到色達開了批鬥大會……” 舅舅說了批鬥色達賁屍體的情況:開會地點在一個叫帕熱旺祖的地方,大約有五百多人參加批鬥會,這些民眾主要來自色達縣附近。會場有持槍士兵們包圍著。中國人把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的屍體運到會場,把赤裸的屍體綁在木樁上。中國人對開會的民眾說:“這就是你們的大賁,他是剝削壓迫廣大人民的壞人,我們消滅了他!你們應該高興,你們已經翻身了!” 他們問民眾打死賁好不好?大家閉口不說話,只有默默哭泣。色達賁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大概和我一樣歲數,當時就十五六歲吧,小兒子更年少。這兩個兒子被帶去看了,當時參加批鬥會的民眾說“哎!造孽啊,殺了不算,還讓兒子看批鬥父親屍體……”不但那些有見識的人,連年輕人也非常悲傷難過。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被中國人殺了,那等於是中國人把色達的頭給砍了……我們不知道屍體最後是怎麼處理的。這兩個兒子,現在有一個被安排在政協裡,只是一個擺設,他也不敢拒絕中國人的安排。 我回家後也多次被叫去開過會。有時我與家人正喝著茶說話,中國士兵端著槍在外面喊:“學習了!學習了!”趕著人們去開會學習,家畜也不讓人照管。主席臺上的中國官員們一個接一個地講話,我們也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麼。那些藏人翻譯是從外地帶來的,說的藏話跟我們的方言差別很大,很難聽懂。中國人們主要批判色達賁和其他賁們,講的大意是:“阿虛.仁增頓珠是你們的總賁,他三四年都沒有向共產黨投降,結果怎麼樣?他還能怎麼樣?你們覺得這樣的結果好嗎?”、“我們和平解放了西藏,共產黨讓你們翻身了,你們應該高興。你們必須聽從共產黨的話,跟共產黨走”等等。那麼多天的逃亡我們已經精疲力盡,再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了。聽著他們一再說色達賁被打死的事情,除了哭,我已根本沒有膽量憤怒。 我從未忘記和色達賁一起在山上紮營和奔波的情景,而且我小時候他很疼愛我。雖然我也有親朋被中國人殺了,但我沒有如此悲痛過,想起他的悲慘結局,我總是要往胸口捶打,這樣才能稍微平靜一會兒。即使在今天,提起他我的心都在劇痛……有些地方的賁肯定欺壓過、剝削過民眾,但是我們色達賁不是一般的善良愛民,我們色達人也把他看成法王。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是我們色達的象徵。家鄉的人們像我這個年齡的,仍然記得這些往事,但年輕人就已不知道發生過的苦難了。為了記住共產黨給我們造成的痛苦,我一直珍藏著色達賁的這張照片,就是要向人們訴說他的歷史。我也去寺廟為他祈禱,祈禱這位色達的象徵。他是為色達而戰死的,並非為個人的利益而死,直到他死都在為色達民眾而戰。也許連他兒子都沒有這張照片,但我一直珍藏著。等我死的時候,我要家人把這張照片和我的屍體一起燒掉(受訪者泣不成聲)。 8.我也加入了起義隊伍 ………… 當時,果洛和色達都非常劇烈地抵抗中國侵略,中國人還沒能控制色達。因此,從我們這裡逃出去的人,都跑去了色達。果洛色達有十八大措瓦和二五小措瓦之分,大的措瓦統領上百戶,小措瓦也有四、五十戶,每個措瓦都有賁,色達賁是阿虛‧仁增頓珠。歷史上果洛色達從來沒有屬於過任何一個政權,在被共產中國人侵佔前,色達是獨立自主的王國,國民黨拿她沒辦法,更不受國民黨管轄。共產中國人也多年未能佔領色達,直到一九五九年。 我們跑到了色達起義民眾聚集的山上。甘孜、多科、阿壩、理塘、果洛旺欠、多巴……,周圍方圓各地的起義者,約有數萬人,都聚集在這裡。在這些起義者中,也有我們章谷的麥、魯、藏、曲四個大措瓦,他們沒有上繳武器,跑來了這裡。四大措瓦中的玉科措瓦,賁叫玉哲;藏部上下兩部,賁是甲果哲布;魯措瓦的賁叫阿曲巴傑,都是很大的措瓦。在這兒我們也找到了賁根達阿曲和我們措瓦的人,就加入了起義的隊伍。色達本身有十八大措瓦和二五小措瓦,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雖然是俗人,但色達民眾像尊敬國王和法王一樣敬仰他。他也給民眾護身符。我得到過他加持的護身結,他說:“念誦一萬遍蓮花生大師咒,可避兇器。” 在那裡,還可以買到槍枝等東西。我們於是就賣了一頭犛牛,用賣犛牛的錢買了槍。 11. 炮彈在我們周圍炸開 甲桑囊被中國人襲擊後,我們和果洛色達的人都轉移到了尼貢郭的地方。在那裡仍然遭到了圍剿,解放軍包圍了我們,用猛烈的炮火轟炸我們,還派來了飛機,飛機沒有扔炸彈,而是撒了很多傳單,有藏文、有中文。傳單上說:“你們沒有地方可逃,拉薩已經被我們佔領了,你們快投降。限你們五天時間,如還不投降,我們就要轟炸”等等。那時是1959年,中國人已經真的佔領了拉薩,但我們尚不知道。 大炮不斷地轟炸,炮彈在我們周圍炸開,塵土飛揚。這時各措瓦收到了開會的通知,我們措瓦的賁已經戰死,是賁的兒子去開的會。這個會議是各大措瓦的賁的會議,大概有四五十名賁出席。他們是騎在馬背上開的會。會上主要講話的是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他說:“現在我們已經無法抵擋中國人了,而且,中國人已經包圍了我們。如果你們想投降,就去投降吧。不願意投降的,又無法打得過中國人,只有死路一條,因此必須突圍。各措瓦的人誰想要與我一道突圍的,可以跟我們一起突圍。但請不要帶錢財和家當,婦女家眷也請不要跟著我們了。” 下午四五點鐘時,我們被解放軍團團包圍了。色達賁阿虛‧仁增頓珠命令往外沖!隊伍具體安排是:賁旺欽多巴和賁根達倉家族在前,中間是喇嘛、僧人和沒有武器的人,隊伍最後由色達賁和他的大臣等斷後。色達賁給了我們每人一條護身結,說念過一萬遍蓮花生大師咒,可避兇器。色達賁看上去只是一個普通老頭子,根本沒有王的派頭,是個光頭老人。然後我們出發了。 天黑時,下起了冰雹,冰雹有手指頭那麼大。沒走多久,我們就遇上了中國軍隊。我們開始開火,中國人放了燈【5】,把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樣亮。我們毫無對抗之力,只能不顧一切向中國人死沖。見我們不要命死沖,中國人竟撒腿就跑,我們就這樣突圍了。到天亮時才發現,其實並沒有多少人沖出來。沖出來的大多是我們措瓦和旺欽多巴措瓦的人,總共大概兩三百人:我們措瓦大概一百來人,旺欽多巴一百來人,另有一些色達和其他地方的人。其中有一些喇嘛,比如喇嘛希欽旺朱、色達的喇嘛嘎傑等;一些其他賁的倫布們,他們帶的武器很好,這些人都是跟著我們的新賁根達丹增一起衝的。我們措瓦有二十多人被打死,剩下的也打散了。其他起義者全部在這場突圍中被消滅了。


資料來源:唐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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