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那蘭陀—南印度西藏下密院

2015年12月,達賴喇嘛尊者將在南印度的洪素西藏難民定居點講經。為聽經,同時也為了在定居點採訪第一代難民,我從北印度達蘭薩拉經新德里飛往印度南方重鎮班加羅爾,再搭車前往卡納塔卡邦的洪素西藏難民定居點,來到尊者講經的地點——著名的西藏下密院。 前往洪素 12月的北印度已經進入了一年中最冷的季節,印度首都新德里天氣陰冷,再加上整日不散的霧霾,街道和建築物都籠罩在厚厚的灰塵中,抬頭難見藍天。從新德里新機場起飛,兩個多小時後到了班加羅爾。一下飛機,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印度南方豔陽高照,大地一片濃綠,天空碧藍如洗。班加羅爾號稱“印度的矽谷”,是印度電子和互聯網產業集中的地方。乘車穿過整個班加羅爾市區,沿街的看板和商店都以英語為主,並列著當地的語言。這種當地文字顯然不同于印地語、孟加拉語等我在北方看慣了的文字,筆劃中有很多圓圈和小彎,看上去圓頭圓腦的。問藏人司機這是什麼文字,司機說不大清楚,可能是泰米爾語。 班加羅爾機場附近的道路和綠化,可以媲美世界上任何一個現代化大都市,一路可以看到還有很多建築工程在進行之中,有些地方讓我想起上世紀末的深圳。可惜班加羅爾市區的交通還沒有脫離傳統狀態,我們的汽車在大街小巷裡鑽進鑽出,足足用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把班加羅爾甩在身後。 離開班加羅爾後,汽車進入一條雙向隔離公路。這條四車道的瀝青路即“班加羅爾——邁蘇爾公路”,印度南方的交通幹道之一。“班-邁公路”把我們帶進印度南方的鄉間原野,大地綠意盎然,風光令人賞心悅目。公路經過小鎮,穿過村莊,有時候要停車等候成群的綿羊或山羊呼啦啦地穿過公路,時不時減速經過慢慢行走于路邊的牛或驢子。現在正是南方的熱帶水果收穫的季節,公路邊隨處可見大堆的橘子、椰子、香蕉、芭蕉、西瓜和石榴。小販的木車上堆滿碩大的金黃木瓜。路邊田野裡的稻子方熟,晚熟的甘蔗正在開花,路上常常遇到運送甘蔗的大卡車。 原來五個小時的車程,我們的小車走了差不多七個小時。在夜色降臨的時候,車子穿過一個印度小城,在某處轉了個彎,進入了洪素西藏難民定居點的範圍。公路越來越狹窄,路邊沒有路燈,兩邊是黑黝黝的原野,高高的椰子樹靜默地站著。 車燈照出,忽然出現幾個絳紅色身影。幾個僧人圍著一個水龍頭洗涮,兩個僧人迎面走來,其中一個拉起袈裟,遮擋車燈的強光。汽車穿過一個牌樓,前面一片彩色燈光,燈光下五彩經幡在風中飄舞,到處點著一排排蠟燭。藏傳佛教的經堂建築聳立在眼前,我們到了藏傳佛教極為重要的學術和教育機構——居麥顯密講修佛學院,通常稱為下密院。 這天正是傳統的燃燈節,紀念宗喀巴大師圓寂日。 西藏下密院 在藏傳佛教四大派中,格魯派(黃教)是最晚創立的教派,它的創建是佛教改革的產物。西元十五世紀時期,宗喀巴大師見出家僧眾生活漸呈腐化,戒律鬆懈,這是佛教精神頹敗的跡象,於是決心創立新教派,將各大派的精華吸收納入新教派的教法之中,並要求僧眾嚴守戒律,嚴格獨身生活,注重修行次第,意圖重振佛教。他在1409年正式成立格魯派,以革新而嚴謹的風格吸引了眾多修行者,逐漸發展成為藏傳佛教最大的教派。傳統西藏的政教領袖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都屬於格魯派。 西藏下密院是一座格魯派寺院,相傳是黃教創始人宗喀巴大師在圓寂前指令他最信任的弟子喜饒森格創建一所顯密皆修的寺院,時為1433年。西藏下密院是格魯派的第一所密宗寺院,它和拉薩三大寺一樣,是按照古印度佛教的那蘭陀學院的模式建立和管理的。下密院和拉薩三大寺的主要不同之處是,建立下密院主要是為了研修密續,而不是顯宗。 下密院位於拉薩最神聖的小昭寺附近,歷經五百多年,和拉薩三大寺相比,規模不大但是地位顯赫,相當於學術層次最高的研究生院。能夠進入下密院研修密續佛法的人,都是在其他寺院修習顯宗成績優秀而顯示出極高天賦的佛學生。 其後喜饒森格大師的弟子們于1476年另建了新的密續研修學院,因為地理位置較原有的學院為高,於是俗稱上密院,上下密院之間沒有隸屬關係,下密院始終是格魯派研修密續的最重要學院。 1959年3月,當“拉薩事件”發生的時候,下密院有五百餘學生。當時,拉薩形勢非常緊張,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藏人和中國官員及軍隊之間是否會發生武裝衝突,一旦發生衝突,局勢將朝什麼方向發展。後來出現的中方資料顯示,當時中共軍隊已經在秘密備戰,拉薩的僧俗民眾也普遍預感到暴力衝突隨時可能發生,不少年輕僧人發誓保護自己的寺院,開始悄悄地尋找武器。然而達賴喇嘛尊者親自過問,禁止下密院的學生持有任何武器。他想用這樣的命令,把下密院的學生隔絕在時局動盪之外,令他們在亂世中仍然能安靜修習。他想保護這批難得的人才。 1959年3月17日,達賴喇嘛尊者為保護民眾,免於生靈塗炭而出走印度,中共第一支入藏馳援的部隊已經日夜兼程開往拉薩。聖城戰雲密佈,下密院事實上已經不可能在亂世中倖存。“拉薩戰役”爆發後,部分下密院學生在佛陀像前交還戒律,脫下袈裟,拿起武器,加入反抗解放軍的戰鬥。下密院遭到炮轟,下密院學生的反抗迅速被解放軍鎮壓。倖存的僧侶各奔生路,有一些追隨達賴喇嘛的足跡,來到了印度。 流亡初期,下密院僧眾聚集于北印度達拉豪斯,繼續學佛修法。當時流亡藏人的處境非常困難,濕熱的印度次大陸對來自西藏高原的藏人,是極大的生存考驗。為了在異國他鄉生活並保存和發展西藏寶貴而獨特的宗教和文明,達賴喇嘛尊者向印度政府提出,要建立永久性的西藏難民定居點。回應印度總理尼赫魯呼籲,南方卡納塔卡邦政府向西藏流亡難民捐獻了幾塊土地,印度政府提供資助,幫助流亡藏人在這些土地上定居。這就是如今位於卡納塔卡邦帕拉庫毗、孟古特和洪素的西藏難民定居區。 當年,當難民們千里迢迢前往印度南方這幾片被原始叢林包圍的荒原之時,他們只攜帶著極其簡陋的生活用品,還有從家鄉逃難時帶出來的少量經書和佛像。達賴喇嘛尊者賜給他們一座佛像,以鼓勵他們在陌生的自由之地把佛法繼承和保存下去。這裡氣候濕熱,環境陌生,虎象出沒,蛇蟲肆虐,他們經歷了極其艱難困苦的最初幾年。與此同時,在他們的家鄉,又一場災難從天而降。“文革”期間,“民主改革”之後倖存的幾百座寺院被摧毀,寶貴的佛像被砸毀或運到中國內地融化,僧侶被殺被關被驅散,著名的拉薩三大寺全部被毀,其中甘丹寺淪為一片廢墟。 倖存的僧侶陸續冒死翻越喜馬拉雅山,逃亡印度。他們在南方的西藏難民定居點重建了拉薩三大寺。哲蚌寺和甘丹寺建在孟古特西藏難民定居點,沙拉寺和紮什倫布寺建在帕拉庫毗西藏難民定居點。1972年,在洪素西藏難民定居點,重建了西藏下密院。 洪素的西藏下密院重建之初,只有荒原上幾所簡單的僧舍。最初十年,日宗仁波切、格西江巴曲劄和下密院的長老們只能在寺院大殿外給僧眾上課,他們夜以繼日,辛勤傳授佛法,延續顯密經論的修學,傳承各代宗師之教化。 1983年,達賴喇嘛尊者來到洪素的西藏下密院傳法,他對下密院指示,要建立更完整的教法,編排更完善的課程內容,讓僧眾們先將顯宗的基礎學好;有了扎實的顯宗基礎之後,再進入密續的修行。達賴喇嘛尊者還指示,應該在傳統課程之外,增設現代課程,包括英語和藏文,還要在條件成熟的將來,開設其他現代課程。下密院由此開始規定了嚴格的修學課程,其中顯宗部分需修學九年,密續部分修學五年,共計十四年學程。下密院從2008年開始教授中文課程。 到達洪素當晚,下密院安排我在一間空置的教室裡就寢。天剛亮,窗外的鳥鳴聲把我叫醒。那是熱帶叢林裡特有的鳥類大合唱,鳥鳴聲有的高昂嘹亮,有的清脆悠揚,遠近高低,互相應答,熱鬧非凡。太陽升起後,我在下密院的校園裡,觀看僧眾們的晨讀,早餐,轉經,上課,感受這所藏傳佛教最高學府的氣氛。不少少年學僧,披著絳紅色袈裟,卻不失童心,互相追逐,打打鬧鬧,只是望見自己的老師們時,立即低頭屏聲,規規矩矩。青年學僧則三三兩兩,似乎一直在談論著重要的學問。這種景象,非常像我所熟悉的美國大學校園裡的氣氛。當我登高俯瞰下密院,瞭望周圍鬱鬱蔥蔥的田野和熱帶叢林,那是一派異國風光。藍天白雲籠罩大地,熱帶陽光讓人睜不開眼。在巨大的菩提樹的傘蓋下,坐著三兩絳紅色袈裟的僧人。小路旁長著筆挺高聳的椰子樹,樹下時時走過下密院的學僧,衣裾下擺搭在左肩上,飄然而過。這一景象仿佛時光倒轉,我仿佛看到,一千四百年前,唐僧玄奘風霜萬里來到印度取經,他看到的,不就是眩目陽光下同樣的景象? 玄奘在當時印度佛教的最高學府那蘭陀學習,在那蘭陀學院被毀之後,拉薩三大寺被認為是那蘭陀傳統的繼承者,而相當於研究生院的西藏下密院,則被譽為當代那蘭陀。 那蘭陀的毀滅和藏傳佛教的重生 那蘭陀是一個地名,在印度北方的比哈爾邦邦。比哈爾邦邦是兩千多年前佛陀傳法的地區,如今還有一些佛教聖地,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其中菩提迦耶是釋迦牟尼悟道成佛之處,是佛教的四大聖地之一。從菩提迦耶到那蘭陀只需數小時車程。如今那蘭陀只是一片廢墟,但是一千年前,這裡曾經是佛教最高學府的所在地。那蘭陀學院是古印度佛教理性和知識傳統的象徵。 1811年,蘇格蘭貴族弗蘭西斯•布哈南•漢密爾頓(Francis Buchanan Hamilton)醫生在印度為英國政府從事測繪工作。比哈爾邦的當地人告訴他,荒野裡有一大片廢墟,被掩蓋在叢林裡,沒有人知道這些廢墟的來龍去脈。在1811-12年間,漢密爾頓醫生對這片廢墟進行了初步的探測。但他沒有對這片廢墟作出斷代研究,也沒有把它和古文獻中的那蘭陀學院聯繫起來。1847年,馬堪•基托(Markham Kittoe)少校首次把這些碎磚破瓦和歷史上聲名赫赫的那蘭陀大學聯繫起來。1861至1862年,亞利山大•卡寧漢(Alexander Cunnningham)帶領新成立的印度考古測繪部對它作出了第一次正式測繪。系統的發掘工作在1915至1937年間進行, 第二波發掘和恢復工作在1974至1982年間進行。至今為止,挖掘出土的廢墟只有488米長、244米寬的範圍,那只是當年那蘭陀學院的一小部分。 2013年底,我在印度北方達蘭薩拉觀摩達賴喇嘛尊者和科學家的第27次“心智與生命”科學對話。達賴喇嘛在對話中經常提及古印度佛教的那蘭陀傳統,稱那蘭陀傳統為古印度佛教科學的理性傳統。對話會後,我去菩提迦耶朝拜佛陀成道處,又用一天時間搭車參觀那蘭陀。 從菩提迦耶到那蘭陀,汽車穿過比哈爾邦邦的莽莽田野,一路風光如同千年之前,看不到多少現代化的景象。房屋低矮,村莊破敗,此情此景令人想像佛陀時代的景色和氛圍,中途還要經過佛教史上有名的靈鷲山。 已經發掘的那蘭陀廢墟,其壯觀,其震撼人心的力度,超出了我的想像。雖然大部分建築物早已坍塌為平地,但是挖掘出土的佛塔、佛像、雕塑,依然蔚為壯觀,令人肅然起敬。 殘存的建築物地基及殘牆都已得到修復保護,猶如一幅巨大的建築圖,紅磚砌成的地基非常規整,品質遠勝於現在地面之上當代人的房屋,令人不勝感慨。那蘭陀寺院作為一個佛教大學,採用學院組織形式,每個學院是一個封閉的建築院落群,已經發掘出來的主幹道一側,面對著三座巨大的佛塔,是一排八座整整齊齊的學院建築院落的廢墟。想像一下一千五百年前這些學院建築聳立在印度北方的藍天之下,身披袈裟的僧侶熙熙攘攘,在這兒上課、聽經、說法、辯論,那是何等的景象! 關於那蘭陀的早期歷史,至今仍沒有詳盡而精確的描述。那蘭陀原是一條商道上的一個小村莊,處於四周的荒漠叢林之中。早期曾有佛教高僧在此講經說法。那蘭陀學院作為一個佛教寺院,得到了有“佛教國王”之稱的阿育王的鼎力支持。在印度歷史上,阿育王統治時期,佛教得到了極大發展。那蘭陀學院鼎盛時期,據說聚集了上萬僧侶在此研習佛法,還收藏有大量書籍。文獻記載,那蘭陀有三大圖書館,其中一座圖書館是九層樓的建築,藏書多達幾十萬卷,這在活字印刷尚未發明出來的中世紀是難以想像的。那蘭陀的藏書不僅包括佛教經書,也藏有語法、邏輯、醫學、天文、星象等方面知識的書籍。 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就是那蘭陀曾經出過佛教史上眾多著名高僧學者。那蘭陀的學術傳統是包容兼顧,只承認真理的權威性。佛陀的教誨,到了這裡一樣要經受不同觀點的質疑。那蘭陀作為一個佛教寺院,在學理上接受古印度其他宗教的質疑,印度教、耆那教、拜火教等其他宗教,都能在這裡挑戰佛教高僧。佛教思想家通過接受挑戰,辨正和完善自己的學說,從而把佛教義理推上一個又一個高度,而這些佛教高僧的著述就匯入了原有的佛教經典。歷代高僧大德的智慧就這樣層層積累起來,這就是後世佛教積累了龐大經典的緣由。那蘭陀傳統不提倡盲目的信仰,這是一種理性的傳統。所以,達賴喇嘛尊者在提及那蘭陀傳統的時候說,歷代佛教高僧一向認為,你的對手就是你的老師,他們幫助你提高和完善。 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歲月裡,佛教是東方的科學和哲學精華,它從古印度發端,漸漸向周邊傳播,吸引了東方各個民族,包括中土漢族。中土佛教在唐代達到鼎盛,有數十名唐僧前來印度取經學佛,最著名者為法顯、玄奘、義淨,還有慧業、靈運、玄照、道希、道生、大乘燈、道琳、智弘、無行等法師。玄奘《大唐西域記》、義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南海寄歸內法傳》、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等著作對那蘭陀寺都作過說明,尤其是義淨,他受玄奘西天取經的鼓舞,於西元673年來到印度,在印度學經十四年,其中十年是在那蘭陀學習。在離開那蘭陀回到中土的時候,他帶走了四百卷梵文經典。他對當時那爛陀寺的佈局、建築樣式,寺院制度和寺僧生活習慣,敘述尤其詳細準確,成為當代瞭解那蘭陀學院的重要文獻。 從他們的敘述中,現代人可以得知,一千多年前的那蘭陀學院,就像一所當代的綜合性大學,教學的課程包羅萬象,包括歷代佛教高僧大德的著述和辯論,即佛教哲學和佛教科學,也包括各種實用的人文知識和技術。從現在已經發掘的遺址判斷,那蘭陀學院是一所寄宿學院,學生住校修習,周圍有高高的圍牆以保證校內的秩序。那蘭陀學院最盛時期 有兩千名教師,學院的學術水準和師資,吸引了東方各國的佛教信徒和知識份子,包括中國、日本、朝鮮、越南和東南亞其他國家的佛教高僧。 那蘭陀學院對藏傳佛教的影響尤其深刻。藏傳佛教的主要內容,無論是大乘還是金剛乘,都來自于那蘭陀學院的教師和學術傳統。西元八世紀在西藏首創佛教傳播的寂護菩薩,就是那蘭陀學院的一位教師。他是西藏第一所寺院桑耶寺的創立者。他的學生蓮花戒大師也是那蘭陀的教師,他後來到西藏為藏傳佛教僧侶教授哲學。而如今藏地婦孺皆知的蓮花生大師,在西元747年應西藏國王邀請從那蘭陀學院前往西藏,被後世認為是藏傳佛教學術傳統的開創者。寂護菩薩、蓮花生和藏王赤松德贊,在西藏合稱師君三尊。 一千多年前的那蘭陀學院,是東方文明最輝煌的成果。印度次大陸的古梵文文明,積累了數千年,以書籍、佛像、法器的形式凝聚在那蘭陀,人才輩出,濟濟一堂。但是,當不同民族發生非理性衝突之時,文明是脆弱的。西元1200年前後,突厥人入侵比哈爾邦,攻擊了那蘭陀學院。僧人被殺,書籍被焚毀,器物遭搶劫,建築物淪為廢墟。那蘭陀被毀的具體精確日期,至今無法確定,現代學者估計發生在1197至1206年間。後來,倖存的少數僧侶在廢墟中堅持了幾十年,試圖修復部分建築物,但是再也無法挽回那蘭陀的覆滅命運。那蘭陀最終被完全放棄,遺址在以後的八百年中被叢林植被覆蓋,它的輝煌很快被人遺忘,直到十九世紀,英國殖民者在叢林中“重新發現”了那蘭陀。 那蘭陀輝煌時期最後歲月的敘述,很多來自藏文文獻的記載,因為當突厥人在那蘭陀大開殺戒的時候,逃命的僧侶只有一個安全的逃亡方向,那就是奔向北方的喜馬拉雅山,逃往高原佛國西藏。西藏接納了逃亡的那蘭陀僧侶,也接受了那蘭陀的學術傳統。當那蘭陀淪為廢墟漸漸被人遺忘的時候,佛教在西藏迎來了盛世,拉薩三大寺成為藏傳佛教的重要學府。藏傳佛教僧侶認為,拉薩三大寺是西藏的那蘭陀,是古印度那蘭陀學院學術傳統的繼承者。那蘭陀學術傳統的一線命脈,在雪域高原保存了下來。而拉薩下密院,則是那蘭陀傳統且顯密兼修的高等學院。 西元1959年,拉薩三大寺和下密院被毀,那蘭陀傳統又一次遭遇了中斷的危險。倖存的僧侶,攜帶僅有的少量經書、佛像、唐卡,翻越喜馬拉雅山,返回佛陀誕生之地,回歸佛法的源頭。他們身無分文,手無寸鐵,唯一的財富是心中存有佛陀的智慧和慈悲心。他們在印度次大陸濕熱的氣候中生存了下來,又在印度南方重建了三大寺,重建了藏傳佛教的最高學府下密院。 今日下密院 原來我認為,下密院專修佛教中的密宗,而密宗是帶有神秘色彩的佛教知識和修法,很少被外人所瞭解。我在到達洪素下密院後,採訪了校長格西慈仁紮西,從他那裡才瞭解到,下密院在達賴喇嘛尊者指導下,作出了一些重要的改革和安排,以適應當代社會佛教僧侶和修法者的需求。 南印度的西藏下密院,全稱是顯密講修佛學院(Gyudmed Monastic School for Higher Studies in Sutra & Tantra),在課程安排上兼顧顯宗和密宗,在九年制紮下堅實的密宗基礎上,學員才能開始五年的密續修習。這是達賴喇嘛尊者特別強調的要求。 校長告訴我,下密院設立了很多分院,以組織不同水準不同年齡的學僧的學習。在其他寺院,傳統的做法是從不同地區來的學僧組成不同的康村,吃住在自己的康村,這樣寺院本身的負擔比較小。各地康村是自理的,有各地自己的民眾負擔供養。這是藏區寺院傳統中地方性的體現。現在的南印度下密院弱化了傳統寺院的地方性管理,提升了下密院作為一所高級佛學院的現代學校管理形式。下密院之下不得設立地方性的康村,所有學院都吃住在學校統一的宿舍裡。 下密院以嚴格紀律和清貧生活著稱,學僧們必須遵守學校統一規定的紀律。傳統寺院的學僧有等級,比如仁波切的地位比較高,在生活和學習各方面都得到特殊的優惠。下密院取消了一切等級殘餘,所有學僧一律平等,統一以進入學校的年限為標準。 校長介紹說,進入下密院的學僧來此修學佛法,必須發願:一、要在此生成佛;二、要深入瞭解並嚴謹修學《密集四合經論》的內容,並做到能正確無誤地向修學者解釋;三、至少要嚴守三年嚴格的寺規。 在下密院的校園裡,我看到一棟棟低矮的僧舍,建築簡陋陳舊,陳設簡單,想來雨季一定很潮濕。僧舍內沒有室內廁所,公共廁所設在僧舍附近的小屋裡。我看到,有些學生到晚上就睡在室外走廊上,一排排地打地鋪。早晨,學僧們在室外的水龍頭洗漱。我在西藏流亡社區走訪過很多寺院,作為格魯派最高學府的下密院,學僧們的生活條件比不上大多數流亡社區寺院,確實是比較清苦的。 吸引學僧在此生活修學多年的,是這裡的學習條件。十四年的課程,包括顯密經論,藏語、英語和密法儀軌。學僧每天早上於清晨開始背誦經典,下午安排聽課,晚上六點至九點進行辯經,通過互相問答的激辯方式,厘清當天所學的經論要義。每個月至少舉辦一次大型辯經。在語言學習方面,至少需要六年,然後開始進入密法儀軌相關的課程。 下密院最突出的修學課程是密法,這是下密院的特色,在其他地方是不容易學到的。 下密院的學僧來源分為兩類: 一類是考取了三大寺格西學位的僧人,統稱“然江巴”。他們在三大寺獲得格西學位,在顯宗方面已經有所造詣,來到下密院進修密續。下密院規定,然江巴至少需要在下密院學習一年密法,然後,部分然江巴將繼續深造,修習更多重完整的密法傳承,或留在下密院閉關、進修或教學。 第二類是直接進入下密院的學生,叫“吉然巴”或“喇嘛舉巴”。他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進入下密院,因為他們至少需要在此學習十四年。我在校園裡看到的活潑生動的眾多小喇嘛,就是吉然巴。 然而,小喇嘛們進入下密院,並不保證一定能完成十四年高強度的學習。他們進入下密院,小小年紀披上了袈裟,先要學習幾年,背誦和理解大量經典,考試及格後,才被授予沙彌戒。獲得沙彌戒以後才算是正式的沙彌了。再學習幾年,考試及格,每年一次,學校將及格者送往達蘭薩拉,由達賴喇嘛尊者親自授比丘戒。 但是,由於天賦和勤奮程度的差異,並不是每個少年學僧都能在十四年內完成學業,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通過重重考試而獲得達賴喇嘛親自授予的比丘戒。有些學僧要花更多的歲月才能完成原定十四年的課程,還有一些學僧無法背誦巨量經典,或者通不過考試,長期得不到比丘戒,最終不得不離開下密院,到其他寺院去學佛。 在下密院修學而通過了最後考試的學僧,才能被授予藏傳佛教格魯派的最高學位——格西拉然巴。獲得格西拉然巴學位是不簡單的。目前,下密院的學僧,然江巴和吉然巴加在一起總共有一千多人,而從1982年到2012年,三十年時間獲得格西拉然巴的總共才249位,平均每年只有八人。 藏傳佛教特別強調傳承,正是由於這個特點,在佛教兩千多年歷史中,佛法傳到世界各地,有些地方佛教幾度興盛,幾度衰落,有些經典失散乃至失傳了,而在藏地的寺院裡,卻完整地保存著幾百年上千年前印度高僧大德帶到西藏的原始經典。當佛教在它的發源地衰落以後,人們追尋歷史上佛教大師們的教誨,往往要到西藏的寺院去尋找古老的原始經典或藏文譯本。 藏傳佛教的大師們堅持認為,沒有什麼比完好地保存法脈傳承更重要。而下密院就是現今保存顯密傳統最重要的學府。 雪域五明佛學院 現在的南印度下密院,除了顯密兼修佛學院外,另外還建立了一所學校,專門為全世界有志於學法的在家居士提供學習藏語文和佛法的機會,這就是新辦的雪域五明佛學院。 這所學校是達賴喇嘛尊者親自指示建立的。2007年1月8日,達賴喇嘛尊者在下密院為新校舍主持開光大典的時候說,下密院的顯密講修佛學院是為僧侶提供學法機會,三大寺和下密院都沒有為在家居士舉辦的學校,建議下密院再興建一所以在家居士研修佛法為主的國際性學校,讓藏傳佛教這個完整來自古印度那蘭陀寺的佛法傳承,有機會散佈到世界各地,不分國籍,不分人種,不分民族,凡是有心於佛法者都有機會學習。這將帶給世間很大的利益和幫助。 達賴喇嘛的指示,得到了下密院的寺院住持、顯密兼修佛學院的校長和下密院僧眾們的一致認同,隨即開會達成共識,要辦這樣一所國際性學校。當年5月開始規劃,2010年4月落成啟用。2011年12月7日達賴喇嘛親臨開光大典,正式命名為雪域五明佛學院。 雪域五明佛學院的學制和課程,是在西藏流亡政府前任首席部長,國際著名的佛學和古梵文學權威桑東仁波切的指導下制定的。這個提供給在家居士的學制分四年的長期課程和從兩周到三個月不定的短期課程。四年的長期課程必須用藏語,所以學員不論來自什麼國家,都要學習藏語文。校長介紹說,外國學員一般在一年後就能夠自如地運用藏語文了。短期的學習課程則由學校安排相應的語言翻譯。 顯密講修佛學院的校長格西慈仁紮西兼任雪域五明佛學院的校長。校長介紹說,雪域五明佛學院開辦以來,得到了世界各地佛教徒的熱烈回應,特別是歐美各國、俄羅斯和日本、臺灣的佛教徒,組團前來這所附屬于藏傳佛教最高學府下密院之下的學校,學習藏語文,修習佛法。我在來到下密院的第二天,就在飯堂裡看到了一組俄羅斯學員,他們是修長期課程的,都在認真學藏文,藏語已經可以對話了。我還偶然遇見了一位俄羅斯科學院來的年輕人,他自我介紹說已經在此住了三年。他的藏語文水準已經達到相當好的程度,聽和說都不費力的樣子。 雪域五明佛學院不收學費,只對學員收少量伙食費和宿舍的維護費用,由於匯率的原因,收費對於外國學生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外國學生前來學習,最大的費用是來回的機票和其他交通開支。佛教在臺灣相當興盛,所以有不少臺灣佛教徒來此短期或長期學佛。校長介紹說,雪域五明佛學院開辦以來,來這裡短期或長期學佛的學生,已經超過了一千人。由於聲譽良好,雪域五明佛學院代替學生向印度政府申請學生簽證,從來沒有被拒絕過。 藏傳佛教的復興 二十世紀是東方佛教遭遇佛難的時代。在共產主義革命浪潮下,前蘇聯布裡亞特共和國、蒙古國的佛教遭到毀滅性的摧殘。在中國和藏區,佛教和其他宗教都一度被毀,幾乎銷聲匿跡。文革以後,宗教逐漸復蘇,寺廟和教堂逐漸重建。但是,佛教仍然在政治強權的高壓之下,對於佛教的控制、改造和破壞仍然在進行之中。佛法失傳、僧團腐敗,種種亂象令佛教徒失望。而在西藏流亡社區,在尊者達賴喇嘛的引導下,佛教法脈的保存、傳承和僧俗的修行,一天也沒有中斷過。哪裡有藏人,哪裡就有佛法。一千二百年前,將大量佛教經典帶到西藏的印度佛教大師蓮花生預言:“藏人將像螞蟻一樣流散到世界各地,佛法將傳向紅人的土地”。藏人的流亡是藏民族一次災難,但是這次災難把藏傳佛教帶回了佛教的發源地,也把佛法帶給了全世界。 二十一世紀必定是佛教復興的時代。當今世界呈現了種種危象,貪婪、仇恨、戰爭、環境污染、氣候暖化,等等等等,這些危機很可能將危及全人類本身的生存。佛陀的智慧告訴我們,人類的困境之源是人類自身的無知和愚昧。宗教智慧仍然是人類擺脫困境所必須的指引。西藏流亡社區為保存和復興藏傳佛教作出了令人讚歎的成就,藏傳佛教的傳承、改革和更新,將為全世界佛教的復興提供一個榜樣。


資料來源:李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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