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卡拉(上)

博卡拉(上)
http://goo.gl/WuvvHT 漢文橫幅與綠國旅館 博卡拉位於古老的圖伯特到印度的商路之間,與木斯塘僅一步之遙。因此,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當中國入侵圖伯特時,30多萬藏人逃亡這裡。不幸的是,在中國的壓力下,尼泊爾不斷刁難藏人,使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移到了其他國家(主要是印度)。 1962年中印戰爭後,中國關閉了這條商路。博卡拉也曾凋落。不過,博卡拉的自然風景得天獨厚:雪山三面環繞,費瓦湖流光溢彩,近些年,又成了尼泊爾的旅遊熱點。 那是一個炊煙嫋嫋的早晨,我也從加德滿都出發,坐上了一輛開往博卡拉的旅遊大客車,但我去那裡,不僅僅為了旅遊。 漸漸地,我們貼近了喜馬拉雅。道路兩邊,出現了很高的高山,一條大河沿著大山的走向,藍瑩瑩地流著,偶爾還有幾隻牛或馬,在河邊啃著青草。這樣的寂靜,總讓我想到喜馬拉雅的那邊,一樣的高山、一樣的大河……這就是尼泊爾與圖伯特的親情,被同樣的大山養育著,也被同一個佛眷顧著。 沿途經過了一些村莊。不少房屋都是用磚或土坯簡單壘起來的,有的還歪歪扭扭的,就是這樣的小屋,不僅住著人,還開著飯館,或食雜店。偶爾這些庭院裡,會出現三三兩兩的人們,看上去乾巴巴的,有的還直愣愣地盯著我們的車經過,似乎有打發不完的時間。 突然,出現了標準的漢字!是在一個閃亮的長條紅布上,寫著“新年快樂”,緊右邊還畫著兩個帶流蘇的紅燈籠。仿佛漢語是尼泊爾的國語。 這俗麗的橫幅,與後面的那個破敗的小村莊,恰成鮮明對比,甚至有些滑稽,但我看看前後左右,還真沒有旅客想笑,習以為常了。 到了博卡拉,立刻湧上一群計程車司機,喊著那些湖濱旅館的名字,兜攬著生意。我審視著這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發現一個舉著“綠國旅館”牌子的人,似乎不那麼著急搶客,老實巴交的樣子。我於是跟他搭話了。 “請問,多少錢一個晚上?” “標準間1200盧比。可以上網,24小時熱水,我們自己還有發電機。” 說自己有發電機,意思就是24小時都有電。在尼泊爾,電是個大問題,每時每刻都在停電,弄得我的電腦老是充不滿電。所以,這個條件讓我很知足。於是,我又問:“這個旅館離圖伯特難民中心多遠?” “離最大的圖伯特難民中心只有兩分鐘。”他說。 “好吧。”我點點頭。 司機嘴角一咧,笑了,回身上了汽車,啟動了馬達。大約開了二十幾分鐘吧,路邊出現了一座大湖,顯然是費瓦湖了。湖的三面都是青山,青山後面,是茫茫雪山,好美啊!湖面還飄著幾隻小船,湖岸是一排古老的大樹,那樹下的臺階,被掃得乾乾淨淨的,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就坐在那臺階上看書、吸煙,還有的在編筐…… 出現了一些旅館、餐館、商店、書店,有的房前還吊著一盆盆鮮花,有的餐館的庭院裡,還有草亭,連垃圾箱都別居一格,是把兩個竹筐吊在一些,一個裝可回收垃圾,一個裝一次性垃圾。好個藝術天堂啊! 車,停在了“綠國旅館”門前。從收發室裡立刻出來了一個男人,把我的行李搬了下來。我先跟計程車司機結帳,眼看著這車“吱”地一聲,開跑了。那從收發室出來的人,又幫我把行李提到了院子裡,回身招呼我到裡面登記。 “標準間1500盧比。”他說。 “可那司機說1200盧比!”我強調著。 “司機說了不算。” “能上網嗎?” “坐在外面可以,屋裡不行。” “你們自己有發電機,對吧?” “發電機?我們計畫明年買。” “西藏難民點在這附近嗎?” “你說的是哪個西藏難民點?這裡有好幾個呢。” “就是最大的西藏難民點,離這裡只有兩分鐘的那個。” “兩分鐘?最近的難民點就是二十分鐘也走不到!” 我倒不咋吃驚。十幾年前,我從樟木步行過橋,到了尼泊爾,就被一個尼泊爾司機大大地宰過,被宰慣了,見怪不怪了。我還是住進了這個旅館,一是懶得再折騰了;二是司機已經跑了。當然,我明知道那司機是和這旅館主人合夥宰人的,可以找員警說道說道,說不定也能說個水落石出。不過,我沒時間,手裡一大堆稿子要寫。但我決定明天搬家,就是這店主給我磕頭,也不住了。 在洛桑的古董店裡 不過,這旅館有個好處,近在湖邊,拐個彎,就到了臨湖大街:商店一家挨一家的,也像拉薩的帕廓一樣,都把貨物擺在陽光下,披巾呀、草鞋呀、手飾呀、耳環呀……還有個飯店,在那紅磚的外牆上,鑲嵌了兩個遠古的車軲轆,我的眼睛癢癢的,要說逛商店、欣賞美,我是從來不吝惜時間的。 一股藏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飄了過來。是從迎面的店鋪裡傳出來的,這店鋪敞著門,看得清裡面達賴喇嘛尊者的照片上面,恭敬地圍著哈達,一旁還放著一束鮮花。我照直進去了。裡面金碧輝煌,各種松石、珊瑚,還有銀質的香爐、酥油筒等等,應有盡有。生意也興隆,不斷地有顧客進進出出的。 店主是個很結實的小夥子,有種桀驁不馴之氣,不過,從他那走路的姿態、看顧客的眼神中,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憂鬱。 “您是圖伯特人?”我問。 “你說對了。”他說。 “您來這裡多少年了?”我又問。 “多少年了? 我就出生在這裡。這是我的家,我媽是木斯塘人。怎麼,您問這些幹啥?” “我在拉薩工作過。看到您供奉達賴喇嘛尊者的照片,就把我吸引來了。”我解釋著。 “您請坐。”他和氣了許多。 我坐在了櫃檯的這一邊,他坐在了櫃檯的裡面,隔著一個櫃檯,我們嘮了起來: “您的父親也是木斯塘人?”我問。 “他是四水六崗。”他說著,聲音輕了許多。 “那您父親是怎麼和您母親相識的?”我好奇了。 “我媽媽非常漂亮,少有的漂亮,所以,我爸爸讓我媽媽跟著他走,我媽媽不從,我爸爸就拿出了槍。”他說到這裡,笑了,眼睛眯了起來,露出略微兜齒兒的白牙,很是英俊。 “於是,你媽媽就跟著你爸爸走了?”我接過了話頭。 他點點頭。 “您還有兄弟姐妹嗎?”我問。 “四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他說。 “您的爸爸一定很喜歡您的媽媽吧?她是他選中的女人啊。”我說。 “我爸爸的脾氣很不好,記得小時候,每當晚飯後,爸爸就把我抱在他的腿上,一邊還聽著收音機。聽著聽著,他就會說:‘我想打仗!我想回圖伯特!’每當聽到關於圖伯特不幸消息時,爸爸就發脾氣,開始喝酒。如果我媽勸他,他就說:‘你閉上嘴,圖伯特都成什麼樣子了?你是不是圖伯特人?’爸爸常對我說:‘要記住,你是個圖伯特人!’” 我的鼻子發酸。 “現在,我有錢,我比這裡的圖伯特難民都有錢。” 我承認,這是實話。從他這個店鋪的興隆就看出來了。 “因為我有尼泊爾護照。 難民定居點的人不認我。”他接著說道, “我不求他們什麼,只是為了做個圖伯特人。他們不接受我沒關係,我還是要讓人們知道,我是一個圖伯特人。” “他們為什麼不接受您?難道……難道……您的爸爸是巴巴益西的部下?” 他點點頭。 “您的父親還好嗎?”我問得小心。 “已經去世了,因為他總是喝酒,後來他的身體很不好。”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了。 “您的母親還健在嗎?”我又問。 “在,我媽的身體很好,她和我姐姐在一起,我姐姐也有錢,生活很好,很孝順。” “您的媽媽依然漂亮?”我問。 他深深地點點頭。 “您有她的照片嗎?”我好奇了。 他拿出手機,找了幾秒鐘,遞到了我的眼前。那是一位皮膚黝黑的阿媽啦,像一株老樹,帶著一串很大的珊瑚項鍊,站在一個綠樹蔥郁的庭院裡。說實話,即使少女時代,這位阿媽啦也未必漂亮。 接著,我們又談到了他媽媽的娘家,他說,他們都是農民。他又談到柴柔,他說,那邊還留有當時四水六崗的房子…….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洛桑。 告別洛桑後,我沒有再逛商店,只是在費瓦湖邊徘徊,看著平靜得像綢子一般的湖水,看著那青山後面的連綿的雪山,我的視線一陣陣糢糊,甚至引起了幾個過往行人的注意。於是,我拐進一條僻靜的湖邊小路,走了幾分鐘,前面出現了兩位穿著曲巴的阿媽啦,原來,兩人在買手飾。 “買個項鍊吧?”待我走到她們跟前時,一位阿媽啦看著我,舉起了一串廉價項鍊。 我蹲了下來,從她們的包裡,分別挑出兩個經筒,也沒講價就買了下來。 “你們為什麼不自己開店呢?在這樣的地方,有顧客嗎?”我問。 “沒顧客也沒辦法,這裡員警不來嘛。”另一位阿媽啦說。 “你們,沒入尼泊爾藉?” 兩人都點點頭。 “來這裡多少年了?” “59年就過來了。” “你們住在哪裡?” “紮西林圖伯特難民點。” “離這裡遠嗎?” “往東走,過一條河,再走上半個小時就到了。” 告別兩位阿媽啦後,我又在湖邊走了一會兒。很偶然地,傳來了圖伯特的笛聲。我前後左右看了看,始終不見人。笛聲悠長淒婉,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在珠穆朗瑪腳下,絨布河邊聽到的那六玄琴的如訴如泣,我把那聲音,看成圖伯特帝國的挽歌。 紮西林圖伯特難民中心 一大早我就上路了,按照昨晚那兩位阿媽拉指引的東方,走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們說的那條河。於是,我見人就開始打聽“紮西林西藏難民點”,可大家都搖頭。 但我敢肯定,方向是對的。不過,在哪裡拐彎呢?看來,接著打聽“紮西林難民點”是沒用的,只要有藏人的地方就必定有寺院,於是,我見人就開始打聽“貢巴”。 “啊,貢巴,在那邊!”尼泊爾人指著印度教寺院。 於是,我決定只找藏人尋問。也巧,前方出現了兩位穿著紅色袈裟的小人兒,我老遠就喊了起來:“貢巴?貢巴?” 兩位小僧人都點點頭,回身指著前面:“過了河,右拐……” “哪裡有河,我看不見呀?”我問。 “就在前面,不遠了。”其中的一位小僧人答道。 又走了百十來米吧,才出現了那條河。兩岸都住滿了人家,但河水很清澈,幾個女孩子正在橋頭洗衣服,嘰嘰喳喳的。我上了橋,右拐,又走了好一會兒,路邊的草地上出現了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一個在彈吉它,一個在聽。我站下了:“請問,貢巴在前面嗎?” “在在,不遠了。”兩個少年不約而同地指了指馬路斜對過。 順著他們手指的方面,我看到路那邊有條小路,盡頭是座黃色房子,房頂上寶幢閃爍,我便朝著那裡走去。很快地,就傳來了童聲童氣的誦經聲,而後,就看到了一個牌子,上面是一行藏文,我不認識,中間是大寫的英文:SHREE GADEN DHARGAY LING MONASTERY,下面是小寫的英文:Tashiling Tibetan settlement 再往裡走,就看到了一片草坪,草坪中間,有座白塔,四周經輪環繞,幾位老人正在轉塔,一片和平。 我跟一位轉塔的老人打聽辦公室。老人指了指右前方一個兩層的黃樓。到了跟前,我看到這樓房的側面牆上,掛著那一百多位自焚藏人的照片。我知道,我找對了地方。我從側面繞到正門,這才看見這辦公樓的前面有一片綠草如茵的庭院,正中間是個香爐,旁邊插著綠色的幡旗,還有一些彩色的風馬旗橫跨庭院的上空。 我徑直上了二樓。因為一樓是地毯廠,邊上的門開著,可以看到裡面擺著很多不同尺寸的地毯。走來一位年輕人,問我找誰,我說我想見主管,並介紹自己平時住在加拿大,這次來自達蘭薩拉。 “有流亡政府的介紹信嗎?”他問。 “現在沒有。但我可以跟流亡政府聯繫。”我說。 “沒有政府的介紹信,我們不接受訪客。”他說。 “我來一次很不容易,只想請教幾個很具體的問題。”我爭取著。 “老闆不在,等您有了介紹信再來吧。”他又說。 “好吧,我今晚就和流亡政府聯繫,也許很快會再來的。”我說。 他客氣地點點頭。 我曾起誓發願今天搬家,但實在沒有時間了。我坐到這旅館外面的草亭裡上網,給外交部中文組主管茨仁娜姆啦寫信,說明理由,請她寄來一張流亡政府的介紹信。感謝娜姆啦,幾乎立刻就電郵來了介紹信。但我沒有馬上去紮西林,而是去了另外兩個相對偏遠的難民點楊孜和強巴林。 直到我將返回加德滿都之前,才又找到時間去了紮西林。還是那位年輕人首先接待了我。我拿出流亡政府的介紹信,他沒再說什麼,就把我帶到了主管面前。主管一見我就笑了,說:“我就知道你會來。昨天,在楊孜接待你的是我太太。” 這句話,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看上去很圖伯特,長髮,腦後紮著一個辮子,顯得灑脫而與眾不同,有點像藝術家。他告訴我,紮西林的藏人,大多來自那木措。他還說,前段時間,他們計畫召開一個慶祝達賴喇嘛尊者獲得美國國會金質獎的茶會,結果,尼泊爾政府沒有允許,怕他們到公共領域。 “有一回,一個尼泊爾員警還通知我們,圖伯特人不允走出定居點!後來通過私下交涉,才算解除了這條限制。半個多世紀的交往了,有的尼泊爾人,也不是不瞭解藏人的情況。不過,整個形勢是往相反的方向發展的,不像從前國王在的時候。現在,一人一個說法,政策隨時都會變。並且,他們也隨時都要承受來自中國的壓力……” 告別主管,出了辦公室沒有多遠,我就聽到了朗朗的讀書聲。原來,對面正是一所學校,校門的上面,以及兩邊的牆上都爬滿了綠藤,井然有序,一邊的牌子上寫著:SOS HERMANN GMEINER SCHOOL. 我走進學校,找到了校長室,拿出了流亡政府的介紹信。校長接過去仔細看了看,又給了我,說:“你放好,這個很重要。” “您的學生都來自藏人家庭嗎?”我問。 “不全是。還有尼泊爾窮人的孩子,主要是佛教徒的孩子。不過,大多數都是西藏孤兒,或者單親父母的家庭。”他說。 “您出生在尼泊爾?”我問。 “我很小的時候,剛出生六天,我媽媽懷裡揣著我來的。我出生于卓木(今亞東一帶),當時我父親磨了一把很快的刀,一是遇到中國軍人時,如果他們動手,我們就殺了他們;二是準備了一些毒藥,放在糌粑裡,如果被中國人抓住,我們全家會一起吃下。 “我們離開家鄉的時候,是個寒冷的冬天,我差一點就死在了路上。後來,我們走了三天,才到不丹。當時,我媽媽爸爸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是在流亡政府的學校裡讀書,得了獎學金後,又在昌地加爾(Chandigarh)的一所大學讀書,讀的是政治學,畢業後,就在這裡教學,教了二十五年了。 “這裡的學校只有一到七年級。我們這裡還有另一所學校,是八到十二年級。但是,畢業後很難升入大學,因為沒有尼泊爾護照。就是上了大學,也還是難。我有一位朋友,他是醫學院畢業,因為沒有護照,開不了業。不要說行醫,就是當一個計程車司機,對我們藏人來說,也難,因為需要是尼泊爾國藉。 “我們每年都要辦理難民卡,手續很複雜。要等待,要花很多的錢。如果偶爾出國,尼泊爾政府還要沒收我們的難民卡,回來時再領取又是難,一個程式接著一個程式,等待還是待待。 “當然,對我們的刁難,來自於是中國政府的壓力。我不是說中國人不好,但是,中國人應該為他們的政府感到羞愧,因為我們這些災難,都是他們的政府造成的。 “你走進每個定居點,看到的都是和平。但是,內心,在這裡是疼痛,很深。”校長說著,指了指他的心口。


資料來源:朱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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