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球的西藏——讀王力雄《天葬》

我給自己西藏之行的功課是至少要在到達前讀完一本關於西藏的書——不是旅遊書,而是一本能把西藏狀況搞清楚的書。 在那幾本看起來就非常沉悶的西藏書中有王力雄的《天葬》。 我心裡也早早想好是要讀王力雄,也想不到更好的選擇。但《天葬》真的好厚,完全沒有辦法帶在路上讀,於是上網找PDF,如今讀著的是1998年的版本。距今近二十年,可能有許些情況都不同了,達賴喇嘛也到了八十歲的高齡,西藏的獨立仍是遙遙無期,但不要緊,過去的歷史不變。 在坐上青藏鐵路的時候,剛剛把書讀完,火車離開青海開往西藏。 每每都是讀完幾頁就不禁讚嘆王力雄的高度,在支持西藏人民自決與獨立的立場下,不忘對傳統西藏、流亡政府保留批判的視野,不把西藏過份理想化、神化。穿梭古老與當下,援引數據與分析,甚至也肯定了某些中共在西藏所起到的正面意義,沒有因政治立場而扭曲事實,顯出了治史者的氣度。 王力雄梳理西藏史時時常提及「天」,西藏是一個天的民族,其文明、宗教以及政治的建立都與惡劣的自然環境有關,亦正正因為高地雪域,歷來中原都未曾真正地統治過西藏,最多也只是在口頭與儀式上與西藏維持宗主國的關係,而西藏也因為獨立於天地,而不屑與外界接觸。 但現代以後,國界分明以後,西藏就無法維持表面從屬但實質獨立的國家。1949年後中共入侵西藏,藏軍策略失利遭到剿清,其後「和平解放」失敗造成鎮壓,達賴喇嘛出走印度,文化大革命時中共以新神毛澤東取代西藏的傳統神祇。然而毛一駕崩中共再無新神繼任,意識形態的神僅能與千年宗教比一時長短,藏人馬上回到傳統的精神領域之中,文革過後鄧小平把宗教自由還給藏人。藏人又開始敬拜他們的神,而他們的神是政權的頭號敵人。 王稱這種狀態是藏民的精神分裂之苦——藏人不可能信佛而不信達賴喇嘛,對於有信者而言,政權永遠都無法凌駕宗教,那如何堅守信仰又在這極權國度生存就成了一大問題。由是會出現在尋找十世班禪的轉世時,即使是對北京絕對順從的恰扎 • 強巴赤列活佛也暗底裡將尋訪靈童的每一步向達賴請示,及後他身陷牢獄,他說:「我是受了比丘戒的,並由達賴喇嘛灌頂的。我必須服從灌頂上師的意志,否則,是上不了天堂的。」(p.213)。 而西藏獨立與否也同時遭到幾方利益集團的拉扯,西藏處於印度、中國、俄羅斯三大國之間,從戰略角度中共當然不會放手;西方社會對西藏過度渲染,也以西藏作為牽制中國的手段,自然在口頭上傾向藏獨。 但最嚴重的分裂在於內部,學歷愈高的年輕藏人愈見民族意識,同時也不全然聽取達賴喇嘛的指令。獨立無望下不少人走往更激烈極端的抗爭,中共的藏人上層利益集團對於西藏的動亂推波助瀾,藏獨活動愈激烈,這班人就愈能從北京手中取得可觀的維穩費,這種毒瘤一般的寄生集團也是中共豢養出來的成果。 西藏如四分五裂的國土,天上的禿鷹們盤旋、虎視眈眈。王以天葬比喻西藏前途。 茫茫如白雪。但西藏始終是藏人的西藏,王力雄在全書的結尾這般寫: 那時我剛寫完《黃禍》,滿腦子都是對人類末日的想像。那天夜裡我不僅在扎西(按:為登山者背負供養的藏人)和我的對比中更加深切地認識到西藏高原永遠屬於藏人,無論主權、國境、法律歸尋如何變化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我還在冥冥中看到未來,如果有一天,主權、國境、現行的生產體系和法律秩序都隨人類社會的末日不復存在,布朗會死(按:與王一同登珠峰的美國人),我會死,我們代表的缺乏抗受苦難能力、甚至已不知離開人造環境該如何生存的文明全都注定要死,而扎西卻不會死,他是自然之子。只要人類還剩下最後一個種族和文明,那就一定是藏人和他們「天人合一」的古老文明。 前往拉薩的夜車正開往那曲的方向,半夜醒來,冷得不行,自踏上青藏鐵路後手機從來沒連上過訊號。我拉開窗簾,雲很厚,很低,很白,但我馬上就懷疑了,那一大片壓得低低的到底是雲還是雪山。是雪山。無盡延綿彷似沒有盡頭,地上吋草不生,除了亮白的巨大冰塊外什麼都沒有,除了明晃如鏡的雪外還是雪,地質粗糙,有如月球的表面一樣。 路上很偶然有一盞孤獨的燈、有一輛凍僵了的拖拉車,顯得非常詭異與寂寞。這裡是無人區,再走遠一點就是可可西里,在這種地方不可能有人類生存,但西藏人世世代代地存活下來,在這荒涼之中建立他們的文明與國家,我們這些在西藏連呼吸都成問題的低地人,又有什麼資格要來佔領與毀壞遠離地球的雪域。 (責任編輯︰鄭家榆 /核稿編輯︰歐嘉俊)


資料來源:洪曉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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