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德林廢墟的前世(一)

喜德林廢墟的前世(一)
有座廢墟,它在拉薩,我很想給它寫一篇類似於編年史的文字。但編年史過於學術,不如改成簡歷吧,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簡歷,別人看著枯燥,自己寫著容易。(圖: 這是曾在拉薩修復老房子的德國建築學家安德列•亞歷山大大概在1990年代初期拍攝的喜德林廢墟,與往昔完好時的對比。但時至今日,喜德林廢墟已經更加殘破,只餘三分之一。) 廢墟也有生命,有它的前生後世。可為何那麼多的廢墟,偏偏念念不忘這個廢墟?我無法說得清楚,總覺得自己似乎跟它有什麼關係,特別是每次趕去看它,看著它日漸荒敗,僅剩下頹垣斷壁上的幾根殘梁筆直地刺向天空,透著垂而不死的掙扎勁兒,而那殘牆上無比驚豔的壁畫越來越破損,如同絕世美人尚未遲暮,卻被不治之症吞噬,徒令親人哀慟無比。是的,我就像是這廢墟的親人,或者說,我也許有一兩個前世,曾與這廢墟的前世一起度過。 每次去這廢墟,每次都能看見孩子。是不同的孩子,只有他們喜歡在廢墟周圍玩耍,一看見舉著相機的人來,馬上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小男孩,小女孩,全都樂意讓人拍照,似乎在這片廢墟前留影是他們最開心的遊戲。有一次,跑來兩個小男孩,執意要帶我往裡去,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廢墟,小心翼翼地踩著堆積成山的土塊、斷木,艱難地攀援而入將要傾頹的房間,驀然撞見殘牆上緊靠著一個巨大的塑像,嗯,是那大威德金剛【1】,藏語「吉吉」,可除了泥土、草垛和木棍,只留下巨碩的牛頭怒目圓睜,以及無數隻殘缺不全的手臂。那時是黃昏,金黃的光線下,每一根彎曲的手指倒很完整,似乎會說話,似乎很是可怖,我著實給嚇了一跳。 以後再去,我都會屏聲息氣地去看看吉吉,看著它頭顱滾地,碎成幾瓣;看著它手指一節節斷落,終於有一天什麼也沒有了。所以當我聽說,吉吉的某隻手臂是被離廢墟不遠的酒吧老闆給折斷,毫不客氣地揣走,放在吧臺上當作裝飾來炫耀,便特意尋到那個酒吧,不巧沒開門。據悉老闆是個「藏漂」,來自漢地什麼地方我已忘記。還聽說,廢墟裡殘破的壁畫也被遊客從斷牆上剝落、盜走,周遭的藏人居民風聞而至,生氣地用驅魔的方式衝著這些人使勁地抖落邦典【2】,將其攆走。 還有一次,在廢墟的石階上遇見一個小女孩,她不像一般的孩子又是雀躍又是作態,她根本不,她凝視著或者說是緊盯著我的相機,一隻手托著腮,就那麼緊盯著鏡頭,神情裡有一種不尋常的淡然,最後反倒是我心慌了。給她拍攝的照片,發表在《南方週末》的地理版【3】上,黑白兩色,透著滄桑之美。還有一次,離廢墟不遠,停放著一個太陽灶,正迎著火熱的太陽燒著一壺將要沸騰的水。太陽灶旁邊坐著一位曬太陽的老婦人,她像是懷著滿腹心事,手上的念珠有一陣沒撥動了。在她的身後,晾曬著花花綠綠衣裳的繩子,竟然跟好幾串已經陳舊的經幡,全都拴在廢墟的門柱上。微微的風把經幡吹得招展,但剛洗好的衣服很沉,把晾衣繩壓得很彎,水珠兒還在滴落,這一切是多麼地日常生活。 後來又去這廢墟,見環繞廢墟的兩層樓房已經翻新,塗紅抹綠,做成藏式風格,出租給各種各樣的人或人家,有來自圖伯特各處的,也有漢人民工或回族商販。對於忙碌著世俗生活的他們來說,這廢墟,遠不如二樓拐角的公共廁所或院落中間的自來水更重要,可在從前,那兩層樓房分明是眾多僧人棲身的僧舍啊。 沒錯,這廢墟的前生正是寺院。確切地說,它不是寺院,它屬於靠近澎波【4】地方的絳熱振寺【5】。名為喜德紮倉,又稱喜德林【6】,為熱振仁波切駐錫拉薩的修法之處。喜德是和平,紮倉是經學院,林是區域。多虧1950年之前不時在拉薩晃來晃去的那幾個「帝國主義分子」【7】,給喜德紮倉至少拍攝了幾十張照片,足以留下當年盛到極致的景象:法會莊嚴,喇嘛雲集,金剛法舞驚世駭俗,四四方方的白帳篷頂繡著吉祥雲彩,完整無缺的龐大殿宇稱得上美輪美奐。 好了,我得給喜德紮倉寫一份簡歷。既然它不能說話,趁它還未完全化為烏有,大概講講它的前世。 喜德紮倉當屬拉薩最早的四座佛殿之一。早到什麼時候?贊普【8】松贊干布【9】那個年代嗎?有的史料說是,但據七世達賴喇嘛的傳記《如意寶穗》記載,乃另一位史上留名的贊普赤祖德贊【10】所建,總之都在圖伯特帝國時代【11】,修持寧瑪教法,並如散落的星辰,環繞著拉薩的中心——祖拉康【12】。15世紀初,據史書《黃琉璃寶鑒》記載,薩迦王朝的蔡巴萬戶長【13】擴建了喜德紮倉;之後,七世達賴喇嘛再建。其主供佛不知。或是吉吉?而吉吉乃文殊菩薩的忿怒相,掌管無上智慧,但須得做猙獰狀才能讓智慧像驚雷打得腦袋開竅。 14世紀時,第三世熱振仁波切成為甘丹頗章政權【14】的攝政,喜德紮倉為此奉獻自己,從此改宗並歸屬熱振寺。而熱振寺也因第三世、第五世熱振仁波切【15】都當過攝政變得很著名。不過第五世很少駐錫熱振寺,而是更經常地住在喜德紮倉的後面,被樹木和花朵簇擁著仿若貴族別墅的府邸。那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也是很糟糕的時期,已經到了圖伯特巨變的前夜,仁波切不好好地當仁波切,官員不好好地做官,管家不好好地管家,連喇嘛也敢把符咒放在獻給十三世達賴喇嘛的靴子裡,連傭人也敢送個炸彈炸「袞沃」【16】。熱振仁波切曾在神湖拉姆拉措【17】觀見到第十三世達賴喇嘛轉世的重要訊息,為尋訪到圖伯特歷史上最偉大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有著特殊貢獻,但其下場竟是暴死,而且死得撲朔迷離,至今也說不清。這當屬共業,如此種下的惡果,不久就會伴隨著虎視眈眈的外魔降臨頭上。那外魔,那外魔,已在你我身邊多年了。 喜德紮倉最盛時有四百多僧人,尤以羌姆【18】頗負盛名。看似一場場樂舞,卻是一場場法事,所以必須由僧侶自始至終公開演示。而那威嚴的法樂、莊重的舞姿、燦爛絢麗的服裝、神秘莫測的面具,卻在日落時分散發著繁華散盡的悲哀,漸漸地從眾僧的心頭襲上眉頭,但他們並不察覺。盛極必衰,如今它的名字成了「羌過」,意即廢墟,其實它是拉薩最醒目的傷疤之一,迄今仍然裸露著令人驚悸的傷口。當我漸漸意識到這一點,乃是跟隨一位懷舊的往日貴族一次次地徜徉於老城,有一次,我差點落淚了,因為他神情恍惚地指點著廢墟跟前擺滿了閃閃發亮的太陽灶的庭院,落寞地說,以前就在這裡舉行盛大的法會,跳羌姆的喇嘛穿得好看,跳得也精彩,但以後再也沒見過那麼美麗的羌姆了。 喜德紮倉重創於1959年3月。這是當年被母親送到策墨林寺為僧、如今依然虔誠信佛的退休幹部旺久啦告訴我的。彼時解放軍在拉薩全城「平叛」【19】,策墨林上百僧侶準備反抗,但他們根本就不會使用武器,儘管擁有很少的槍支。他們吸著鼻煙,喝著酥油茶,讓十一歲的紮巴【20】旺久樓上樓下添茶送食物的時候,解放軍包圍了寺院。一槍沒放的僧侶們於是全都束手就擒。有的僧人下樓時,全身發抖滾下梯子,被金珠瑪米【21】大聲嘲笑。他們都被關押在喜德紮倉,包括喜德紮倉和附近其他小寺的僧侶、以及城中的平民百姓。旺久啦因年幼得以獲釋,他至今還記得惶恐不已地離開躺滿傷者的佛殿時,眾多佛像亦如受傷,東倒西歪,幾無完整。 然而,喜德紮倉毀于文革。舊人去,大屋空,而鳩占鵲巢的,有遠道而來、發動革命的戰友及被稱為「翻身農奴」的群氓,還有豫劇團的演員、本土紅衛兵、援藏造反派和工人階級兄弟。他們把一個巨大的高音喇叭裝在最頂上那層,於是喜德紮倉成了「造總」【22】的廣播站。我採訪過其中一位,當年是學生紅衛兵,如今是有名的民俗學家,他回憶說:「當時我們的小宣傳隊就住在喜德紮倉裡面,除了演出我們就坐在院子裡不敢出門,也不敢回家,怕在回家的路上被對方那一派抓住打個半死不活的,算你倒楣。那個時候很厲害,到處都是廣播喇叭在響,而且還有宣傳車開過來開過去。那邊哇哇叫,這邊哇哇叫,尤其是軍區的大喇叭震耳欲聾,那時候的拉薩可不得安寧了,簡直是!」 據一位住在喜德紮倉附近的老先生講述,只要「造總」的大喇叭朗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或者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整個老城就像要地震似的,在滾滾而來的雷聲中東搖西蕩,以至他落下了一聽到那種尖利、亢奮的聲音就會心悸得快要暈厥的毛病。廣播站是造反派非常重要的宣傳陣地,於是喜德紮倉變成了造反派互相攻打和爭奪的戰場。你扔一個自製的手榴彈過來,我就連射無數發機槍子彈。當戰火硝煙散去,曾經有過五層之高的佛殿已被削得只剩三層。僧人?僧人早就跑的跑,抓的抓,殺的殺,正好空出房間留給金珠瑪米一住就是多年。喜德紮倉變成了軍營,就像祖拉康變成了金珠瑪米的豬圈。(寫於2009年末,改於2015年) 注釋: [1]大威德金剛:梵名Yanmāntaka,藏語「多吉久謝」,簡稱吉吉,意為「怖畏金剛」。藏傳佛教認為是文殊菩薩的忿怒相,乃修行的本尊之一。 [2]邦典:衛藏婦女的服飾,系在腰上的五彩圍裙。 [3]《南方週末》2007年3月29日地理版,發表我寫的《那些廢墟,那些老房子》,配了這張照片。 [4]澎波:藏語,富饒之地。又稱「澎域」,吐蕃(圖伯特)帝國時代即設為宗(縣),今劃入拉薩東北面的林周縣內。 [5]絳熱振寺:「絳」意為北方,熱振寺位於拉薩東北林周縣,西元1056年,由佛教大師阿底峽的弟子、噶當派創始人仲敦巴創建,為噶當派的第一座寺院。15世紀初葉,改宗格魯派,屬沙拉寺麥紮倉。歷史上被毀過數次,最為慘重的是毀于文革,1980年代重建。 [6]拉薩有「三大寺」(哲蚌寺、沙拉寺、甘丹寺)和「四大林」(一說是丹傑林、策墨林、功德林和次覺林;一說是丹傑林、策墨林、功德林和喜德林),都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在拉薩重要的寺院,且「四大林」的法座均在歷史上代攝國政。 [7]1950年,毛澤東派軍隊進入西藏的理由,是為了打擊侵略西藏的「帝國主義分子」。而當時,在整個衛藏地區只有5個西方人,他們是被西藏政府雇傭的工程技術人員;在安多和康地的西方人也寥寥可數,為醫生、傳教士。 [8]贊普:藏語,君主,帝國之王。 [9]松贊干布:西元7世紀人物,吐蕃(圖伯特)帝國時代第三十三代贊普,實際上是立國之君。被藏人認為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 [10]赤祖德贊:西元9世紀人物,吐蕃(圖伯特)帝國時代第四十代贊普,又稱赤熱巴堅。歷史上尤其推崇佛法,後人遂將他與松贊干布、赤松德贊並稱吐蕃(圖伯特)帝國時代之三大法王。另外,他在位時,與中國唐朝立「唐蕃會盟碑」,以藏漢兩種文字勒石,歷經1160年,迄今屹立於拉薩大昭寺前。 [11]圖伯特帝國時代:漢文史籍寫成「吐蕃」時代,是圖伯特第一個正式政權,始於西元6世紀,止於西元9世紀,最偉大的君王是第三十三代天子松贊干布,統一全藏。 [12]祖拉康:藏語,佛殿。即大昭寺,位於拉薩,被達賴喇嘛譽為「全藏地最神聖的寺院」。由吐蕃(圖伯特)君主第三十三代贊普松贊干布修建於西元7世紀初,但在文革中,古老佛像基本被毀,徒留受損建築,直至1980年代才重建。 [13]蔡巴萬戶長:元朝時,衛藏蔡巴家族受封為萬戶長,統轄拉薩市區,成為衛藏十三萬戶中最強盛的萬戶之一。薩迦王朝時代,蔡巴萬戶長為拉薩的繁榮和發展作了很大貢獻。 [14]甘丹頗章政權:甘丹頗章意為「天神宮殿」,本是達賴嘛嘛在哲蚌寺的駐錫之處,五世達賴喇嘛成為西藏政教合一的領袖之後移居布達拉宮,甘丹頗章即成政權的代稱。 [15]第五世熱振仁波切:(1912-1947),全名為土登江白益西丹貝堅贊,在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後任攝政七年,並任十四世達賴喇嘛的經師。 [16]袞沃:拉薩敬語,對地位尊貴的人的尊稱閣下,老爺。 [17]拉姆拉措:藏語,意為聖母湖,為全藏護法神即尊者達賴喇嘛的護法神班丹拉姆的魂湖,位元於今西藏自治區山南地區加查縣崔久鄉境內。由此神湖可以觀見命運,歷代達賴喇嘛的轉世都由觀此神湖的示現而尋訪。 [18]羌姆:藏語,金剛法舞。 [19]平叛:1959年3月在拉薩發生藏人反抗中共的事件,中共予以軍事鎮壓,稱其為「平息反革命叛亂」,簡稱「平叛」,為的是給予鎮壓以理由。 [20]紮巴:藏語,沙彌。 [21]金珠瑪米:藏語,專指中共軍隊即解放軍。 [22]造總:藏語「坎諾」,全名「拉薩革命造反總部」。拉薩兩大造反派之一。成立於1966年12月22日,撤銷於1969年3月25日。下屬主要組織有:「專打土皇帝聯絡委員會」(北京航空學院「紅旗赴藏小分隊」的帶隊女輔導員老師聶聰和西藏民族學院「紅色造反團」司令魏志平為負責人);「西藏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拉薩革命造反公社」等。成員以學生(中央民族學院和拉薩中學的學生居多,也有西藏民族學院的學生)和工人(包括水泥廠、機修廠、汽車一隊、汽車二隊等)為主。 (本文轉載-自由亞洲電台,文章只代表作者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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