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打開圖伯特的鑰匙

在我們的語言中,有一個最常見的詞彙,用中文拼音書寫之,即「Le」, 意思是因緣。在我的感知中,這個詞就是打開圖伯特的鑰匙。因為它本身就是圖伯特文化和日常生活的精髓。或者說,「Le」成了六百萬藏人共有的基因。我請朋友查閱過辭典,就這個詞彙,原來可以派生更多詞彙以及更多含義,比如世俗意義的職業或工作,比如神秘意義的先業或命運。 固然,把「Le」說成是圖伯特人的精神支柱似乎不夠準確,因為凡是以佛教為信仰的個人、團體和族群,對因果的相信是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然而「Le」確實 在圖伯特是深深紮下了根的,其盤根錯節正如那些由此派生的詞彙,所以只要用藏語念出「Le」,也就是在進行一次回溯之旅;在返回,緩慢地返回導致結果出現 的每一個過往的環節之中。那麼也就是記憶的復蘇嗎?那一個個不為人注意的細節,那些零散的容易忽略的鏡頭,都是導致形成今天這樣一個拉薩的因素。某個貴族的猶豫不決;某次夕陽下的事變;某個金珠瑪米(藏語,解放軍)的戀情……就像一張張發黃的照片透露一個個與因緣相關的故事。 每個細節都不是平白無故的。每個細節都有著前因後果。拉薩以及圖伯特之所以這樣,與拉薩以及圖伯特的天、地、人息息相關。往回溯的話那就無邊無際了,所以只能讓遠望的視線落到近處,譬如比較近的1900年代、1910年代、1920年代、1930年代、1940年代乃至1950年代,差不多了。也即是說二十世紀的上半期,足夠結下無數重大的因,導致無數重大的果,恰在今天,一一示現。而我只是其中一個果,正在奮力地尋找著其他的果。「Le」是個人的,也是眾人的,還是眾生的,這就是「Le」的背後那豐厚的佛法世界和圖伯特傳統。 實際上說出這個「Le」是傷感的,並無多少快樂 可言。「Le」裡面沒有榮耀的閃爍,有的只是失敗的陰影。因此,圖伯特人在說「Le」的時候,猶如在飲泣。沒有人比圖伯特人更能明白「Le」,包括佛教這個龐大的宗教體系裡的其他族群的信徒。這似乎與民族心理有關,就像是祖祖輩輩的遺傳,生來便已背負在身,生來便已融入血液。但我更願意把「Le」看成是與 這個民族的集體記憶有關,而尤為沉重的集體記憶不會太遠,再遠也遠不過一百年,甚至就是五六十年。那麼在這樣的集體記憶之中,每個圖伯特人都會用深淺不一的感受,從心中,從口中,發出「Le」這個音。 「Le」既是一種解脫,有時候也是一種藉口,甚至還是一種麻醉劑。當 「Le」意味著解脫,言語「Le」的圖伯特人具有宗教的情懷;當「Le」意味著藉口,言語「Le」的圖伯特人其實是在掩飾內心的辛酸和失敗;然而,當 「Le」變成了麻醉劑,言語「Le」的圖伯特人無疑在墮落、在無恥、在助紂為虐。真的是耐人尋味啊。似乎「Le」變成了對人人都可能含義不一的幸福或痛苦。如果沒有對「Le」的全盤依賴,恐怕每個人都會活得不甘心,至少想不通。因為想不通,很容易牢騷滿腹,其結果是肝腸易斷。 我倒也沒有批評「Le」的意思,這是因為我恰恰從「Le」裡面獲得珍貴之源泉,滋潤著我曾經因為另一種意識形態的教育而變得枯萎的心田。但是我也看見「Le」確實成為許多同族人無形的妨礙,使之變得安於現狀、逆來順受、得過且過,使得「Le」變成了一種宿命論。 這當然不是「Le」的過錯,而是,正如宗喀巴大師在開示如何走上菩提之道時,將芸芸眾生概括為上、中、下士道三類,畢竟上士道的眾生少之又少,中士道的眾生 也不多見,熙熙攘攘的其實是那下士道的眾生。「Le」就像照耀在雪域大地上的光芒,可以令智者身心溫暖,精神提升;但對於被貪、嗔、癡死死糾纏的愚氓而言,僅僅只是緊緊抓住的救命稻草,其中包含的有像忍耐貧窮一樣不得不忍耐的失敗、不得不忍耐的可恥,久而久之,變成不可治的絕症了。 就我而言,我甚至把「Le」看成是內心的歷險。外在的一切都可以不予理會,只要它不引發內心的衝突,惟有觸及內心的種種才是重要的。或就像是,在毫無任何禁 忌的嗜肉者中遇見一位素食者,類似於在一群外道當中發現一個與自己有著同樣信仰的人,是一樣珍貴無比的。因為「Le」,身陷多少個外國都不必害怕,我只要 的是我內心的祖國。當我轉向內省,我就看見了我的祖國,我就有了在所有外國的境遇中活下去的骨氣。 「Le」是一個奇妙的詞,深深地鐫刻在譬如拉薩這座古城的各處。鐫刻在頗章布達拉(藏語,布達拉宮)的每塊石階上,鐫刻在祖拉康(藏語,大昭寺)的每尊塑像上,鐫刻在默默奔流的幾曲(藏語,拉薩河)水面上,鐫刻在日漸殘破的如八瓣蓮花般的群山上。「Le」充滿了一年四季,隨著雨雪風霜降至人間。「Le」就像烙印,在每一個轉廓拉(藏語,轉經路)的老者臉上、在每一個輪番說著母語和異族語言的小孩子臉上,在我的臉上,在我的親人們的臉上,在我的熟識的陌生的朋友們的臉上,雖然隱而不現,但卻冷暖自知。 轉載-自由亞洲電台(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資料來源: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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