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問題:帝國三部曲之一

吊詭的反帝反殖民 「九州之外,謂之番國」、「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這些名句,反映了華夏中國人(漢人)關於中國的概念、民族身份認同、民族感情,以及亡國之痛和復國之志。 而曾被華夏民族視為「番國」、「蠻戎狄夷」的中原周邊的民族:圖伯特人(藏)、東突厥斯坦人(「新疆」穆斯林)、蒙古人(「內蒙」)等,都是有千年文明,建立過富強帝國的民族,組成了世界歷史的一部分,也都有關於他們自己的歷史觀、國家概念、民族身份認同和民族感情,也不接受被附庸,不接受被外族剝奪主權,不接受被殖民。 但是,自古中國自認為是天下中心,強勢之時以納貢、冊封等方式要求周邊國家承認中國的宗主地位。在此須強調一下是「自認為中心」,是在「強勢之時」,但卻讓華夏中國人(漢人)積澱了深重的帝國情結。「天朝大國,萬邦來朝」不單是統治者的榮耀,從無邊的「天下」到大版圖,也不僅是統治者的威風,這方面為主的與為奴的、掌權的與奪權的,向來很一致。「大一統」是漢人政治中的主流意象,與富強、興盛、偉大之類的夢想相連。其實,要那麼「富強」、那麼「興盛」、那麼「偉大」,最終指向的難道不是稱霸世界嗎? 華夏中國人(漢人)亡國于滿清兩百餘年後,辛亥革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復國建立了一個漢人政權中華民國。孫中山在《民族主義》第二講中說:「中國幾千年以來,受到政治上的壓迫以至於完全亡國,已有了兩次,一次是元朝,一次是清朝。」說明革命者們仍然記得「中國」和「華夏」是什麼,將蒙元和滿清視為外來政權,佔領者。 在此也須提醒一下,周邊「番國」,比如圖伯特(西藏)一直分得很清楚:「博是博,加是加」(圖伯特是圖伯特,中國是中國)[1],既不認為圖伯特是中國的一部分,也不認為圖伯特是滿清的一部分。在藏人眼中,對應于蒙元和滿清的「榷雍」(供施關係),是藏蒙關係和藏滿關係,跟華夏中國人(漢)毫無關係。亦即這裡是三種關係:藏中(漢)、藏蒙、藏滿。 辛亥之前的中國學界和政治家,不但因滿清勢衰感覺到了來自西方帝國主義的威脅,而且他們已寫了不少關於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文章,他們瞭解帝國主義概念,對帝國殖民擴張所使用的策略和手段都不陌生。對當時的學者和政治家來說,把滿清視為帝國也不成問題:「大清帝國全圖坤輿東西半球圖」,是當時最流行及印數最多的地圖之一;一九○八年公佈憲法草案的第一條文章中明確寫明「大清帝國」的統治者為皇帝,直到萬世。[2] 從辛亥革命到1949年中共建政的這段歷史,在中國學界和政治人物的理論框架中,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也是主旋律。那麼他們應當非常清楚:蒙元和滿清都是遠征和佔領其它地區的土地、對其它地區進行政治與經濟控制的典型帝國。無論華夏中國,還是圖伯特(藏)、東突厥斯坦(回疆),都是滿洲人領土擴張和對外戰爭的受害者。在此,還須提醒漢人讀者,即便後來漢人將滿清外來政權從心理上內化成了主子,但藏人、東突厥人、蒙古人,並沒有自甘臣虜,並沒有將滿清帝國看成自己的國。 從性質上說,滿清最成功的殖民統治,就是對華夏中國全面的佔領,對華夏中國人(漢人)徹底的奴役,華夏中國人完全不能主宰政治、經濟、軍事和外交等方面的權利。而周邊國家,例如圖伯特,地理上並未真正被軍事佔領,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滿清都作為不力,與滿清統治中國的性質完全不同。用殖民概念劃分,充其量屬保護國。 如果作時間上的橫向對比,當滿洲人遷都北京、將中國納入滿清國版圖時,藏、蒙和東突厥斯坦都不在清朝版圖內[3]。當華夏中國人被滿洲人大屠殺、被種族隔離和被殖民統治的時候,圖伯特、蒙古各部、滿清尚各自為政,幾方相互間的關係正在經歷錯綜複雜的過程,交織著武裝衝突、結盟與利用、分化與兼併、干涉與抵制…… 滿清末期的漢人政治人士運用西方民族主義學說,以鼓動國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那麼他們該不難辨別,藏(圖伯特)、蒙、「新疆」同屬滿清殖民地。比辛亥革命者更早,圖伯特人就以刺殺駐藏大臣、無視金瓶掣簽、違背滿清制訂的《藏內善後章程》等行為反對「韃虜」,是圖伯特民族主義的興起,拒絕外部政權的干涉。 滿清末期與老牌正宗西方殖民帝國——英國簽訂各種不平等條約,出賣華夏國民利益的同時,也同英國簽訂有關西藏事務的條約,試圖用出賣圖伯特人的利益,來強化對「藩屬」的宗主國地位[4]。滿清、英國簽約的性質,是兩個殖民帝國之間的聯盟與交易,目的是在滿清的殖民地中國或半殖民地「藩屬」分贓利益。對此,圖伯特人用鮮血和生命抵制了英國的入侵。 由於滿清未能在政治、經濟、外交、軍事等方面真正控制圖伯特,為了將統治力延伸到這些領域,實現從保護國到領土主權轉化的企圖,滿清派趙爾豐在藏中邊境血腥擴張領土、武力強制同化和攻佔拉薩等,都屬典型而且惡劣的帝國殖民行徑。圖伯特人也用鮮血和生命抵抗了滿清的入侵。 正是遭受蒙元、滿清殖民的恥辱和西方的殖民威脅,產生了中國的民族主義和反帝反殖民主義,漢人知識界和政治人士在滿清末期醞釀了立憲與革命。可是,同時期發生在圖伯特的抗英和藏滿衝突,卻並沒有被中國人理解為:圖伯特人也同樣反對帝國殖民,無論是來自西方的帝國殖民者,還是來自東方的帝國殖民者。中國人反帝反殖民的雙重標準一直持續到當今,即他們一方面把自己看成滿洲人和西方帝國殖民主義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又把自己視為帝國的當然「受益人」,對周邊「番邦」堅持帝國的權屬。 中華民國南京成立之時,非常清楚華夏中國人的身份是什麼:民國統一大慶典,專赴明孝陵祭奠明太祖朱元璋,回顧明太祖推翻蒙元統治,使華夏擺脫「夷狄」獲得光復的豐功偉績,並將推翻滿人統治、建立中華民國視作明太祖業績承續。那麼,民國的創立者們應該沒忘記明朝的版圖形狀。然而,無論立憲派還是革命派,終歸更喜歡「大清帝國全圖」——孫總統在就職宣言書中強調「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他怎麼沒強調「合川陝魯豫為一國」呢?因為川陝魯豫才是本國嘛。 於是,歷史在這個「建立現代中國」、「走向民主共和」的時刻,拐上了「帝國」的道路: 滿清統治者做的最後一筆帝國交易,就是與漢人奪權者的交易。詭譎的《清帝遜位詔書》出臺,主要以冠冕堂皇的措辭交待了權力如何轉給民國政府,皇室以後的待遇等等,也專門強調了「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遜位詔書究竟何人起草、何人執筆至今未有定論,不過較之於「藩」,「五族」更像奪權者的口氣,那時「中華民族」概念已根據政治需要,被漢人學者創造出來了。 正是在各「藩」抵制滿清殖民控制、努力恢復自主和獨立的時刻,以反帝國殖民為理論依據和政治行動的漢人學者與政治家們,重新定義了「中國人」,提出藏、回(東突厥穆斯林)、蒙、滿和漢都具有「中華民族」身份,描繪了一個「五族共和」的烏托邦,意圖實現一個大一統的共和中國,囊括蒙、滿、藏、回(「新疆」)的界域與主權。 立憲者和革命者一方面合力推翻滿清帝國,另一方面讓帝國皇帝在退位詔書裡寫上「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關鍵是,做動作「合」的人,主語是誰啊?呵呵,只有滿、漢吧?要是做動作的人包括藏回蒙,就沒有後來的西藏問題、新疆問題了。 於此同時,被他們以「族」尾碼的藏人、東突厥斯坦人、蒙古人,是怎麼想的呢?帝國政治話語的特徵之一,就是沒有被殖民者的聲音,被殖民者的歷史觀被排斥在外,被殖民者的權利遭否定。圖伯特(藏)、東突厥斯坦、蒙古及其所包含的一切:每一代人、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個體所組成的人民和歷史,文化和土地,大自然所賜的所有資源,以及政權實體——全部被無生命化,被當成財產,以想像的權屬,寫進了滿洲人和漢人的交易書中。其時,也正是各「藩」反帝反殖民之時。 1913年,民國臨時總統袁世凱給十三世達賴喇嘛發去了一份滑稽的「複職」電報:「目前,民國建立,五族漢、藏、滿、蒙、回共和,達賴喇嘛自然應感到和祖國的聯繫更加緊密。這種情況下,他先前的錯誤可以忽略;他的封號‘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從此恢復,希望他支持黃教,幫助民國。」[5]可是達賴喇嘛並不感到和「祖國」有什麼聯繫,他回復表示,他並未向中國政府請求以前的封號,他‘要在西藏行使世俗和宗教統治’。十三世達賴喇嘛並公告了「我們是一個依照佛法,享有和平自由之獨立小國」[6]。一年後,民國頒佈《中華民國約法》,宣稱「中華民國之領土,依從前帝國所有之疆域」——強調一下「帝國之疆域」。 《清帝遜位詔書》直到今天,還被中國學者用來論證「合法性」:「《清帝遜位詔書》成為帝國主權轉移至民國的重要合法性文獻……作為原帝國所轄領土的遼闊的邊疆民族地區因此被當然合法地納入民國法統之下。」呵呵,帝國、帝國,我有點驚訝天朝學人這麼堂皇地使用這個詞:「帝國」——武力征服異域、軍事控制、政治干涉、經濟掠奪、文化同化、無正當性的集合,唯獨沒有最重要的證據:藏回蒙的認受,怎能證明「合法性」呢?[7] 「中華民族」、「五族共和」本是二十世紀初,華夏中國人(漢人)對該地區未來前景的設計,是為重構「中國」服務的政治概念。顯然,「中華民族」除了讓漢人興奮外,並沒能喚起另外四「族」的「國族」認同,「五族共和」的鄉願並未得到藏人、東突厥斯坦人(回)、蒙古人的接受:圖伯特(西藏)驅逐了「韃虜」——滿清駐藏大臣和三千清兵,十三世達賴喇嘛申明西藏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以明確圖伯特的主權和獨立國家地位。事實上圖伯特也獨立到了1949年。「新疆」獨立運動興起,兩度成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外蒙獨立;連滿人自己也成立了滿洲國…… 各「藩」後來的結局,就很吊詭了:雖然蒙古各部在滿清早期就棄戰「歸順」,卻在蘇聯干預下獨立了。中國共產黨指責國民黨「最無恥地……把外蒙古看成中華民國的附庸」[8],中華民國「失去了對外蒙的‘宗主權’」,缺掉的版圖至今還讓中華民族愛國者痛心疾首。一場八年的抗戰,帶著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的光環取得了勝利,滿人被徹底同化了。中國共產黨宣稱「承認中國境內少數民族的民族自決權……各弱小民族有同中國脫離,自己成立獨立國家的權利」[9],1950年2月24日的《人民日報》社論說「蒙古的獨立,就是在民族自決的原則下,一個新國家的誕生……是天經地義的事」,同時將始終抵抗不息的「新疆」、和不曾真實控制過的西藏「解放」進了「祖國的大家庭」。 因著作《騷動的喜瑪拉雅》而被中國投入監獄的藏人作家卓瑪嘉在書中寫到「《十七條協議》第一條:‘西藏人民團結起來,驅逐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出西藏,西藏人民回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大家庭中來’……1951年以前西藏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進入西藏內的外國勢力有兩個:其一,英國人。其二,中國人。西藏人一直在自己弱小無能的政府帶領下積極地排斥過兩者。在西藏人看來:兩者都是帝國主義者。」 「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的中國人,在二戰後世界各地殖民地紛紛獨立的時代,懷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受害者的悲情,使用「落後」這一典型的殖民主義式理由,賦予自己「先進」與「解放」的典型殖民主義式身份,佔領了圖伯特和東土耳其斯坦,華麗轉身成為了「中華民族」的共主。新中國,是一個遠超「九州」「華夏」疆域的大一統的「多民族國家」,圖伯特人、東突厥穆斯林、蒙古人、滿洲人通通成了「少數民族」。 「蠻戎狄夷」、「番國」、「藩屬」、「族」、「少數民族」,名稱的演變,正是帝國的擴張史。而從「藩屬」到「少數民族」,則經歷了最血腥的過程。今天,當漢人愛國者們俯察包括「中國西藏」、「中國新疆」的心愛的版圖時,請一併看見,那些數字駭人的被殺死的番邦異族:男人、女人、老人、幼童…… 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特徵:異族勢力入主,通過軍事佔領、政治統治、經濟掠奪、文化同化、人格奴役、不平等貿易等,以獲取殖民者的利益——當代中國符合所有項。 本節的資料來源及注釋: [1]藏文原文:བོད་ནི་བོད་རེད།རྒྱ་ནི་རྒྱ་རེད།博是博,加是加。「博」包括多衛康及嘉絨、羌塘等地,藏諺稱「上阿裡三圍、中衛藏四如、下多康六崗」;「加」指中國。中文通常翻譯成「藏是藏,漢是漢」,這是當今漢人按照現實政治的理解翻譯的。鑒於這是藏人古諺,而古代中國並非「多民族國家」,因此筆者認為準確的翻譯應為:圖伯特是圖伯特,中國是中國。 [2]《瑞貝卡:革命黨與北洋,都要靠帝國主義》http://history.sina.com.cn/his/ zl/2013-07-11/154550258.shtml 《歐立德:傳統中國是一個帝國嗎?》 http://site.douban.com/229318/widget/notes/15736132/note/325836790/ [3]東突厥斯坦當時是蒙古準噶爾漢國 [4]見M.C.F.範普拉赫《西藏的國際地位》第三章「大角逐中的西藏」及注釋:1876年《煙臺條約》加入一條專條,規定英國有進入西藏的權利。該條約反證了,其一此前英國沒有視西藏為滿清的一部分,且滿清也未將西藏視為其一部分;其二該條約第一次顯示英國承認滿清有權代表西藏締結涉及該國外交事務的權利。同期,西藏政府申明滿清無權允許外國人前往西藏;經噶廈與民眾大會商議後,向所有邊界官員發佈命令檔,指出西藏政府不承認滿清政府簽發的外國人遊歷西藏的證件。在《西藏貿易規則》(中國稱為《中英藏印續約》)等其它涉藏條約後,圖伯特的相關申明都明確指出:「西藏人不受英國與中國所簽條約的約束,因為西藏沒有參加該條約的締結。」 另見《遮蔽的圖伯特》P.62-63 [5]M.Goldstein《雪獅與龍》「間隔期:事實獨立」DavidPeng譯http://shiyulong.wordpress.com/2005/12/31/%E8%BF%87%E6%B8%A1 %E6%9C%9F%EF%BC%9A%E4%BA%8B%E5%AE%9E%E7%8B%AC%E7%AB%8B/ [6]全文見M.C.F.範普拉赫《西藏的地位》附錄16 [7]楊昂:清帝《遜位詔書》在中華民族統一上的法律意義http://blog.renren.com/share/222806881/14481735339 [8]一九二九年《布林塞維克》第十期 [9]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8%AD%E5%8D%8E%E8%8B%8F%E7%BB%B4% E5%9F%83%E5%85%B1%E5%92%8C%E5%9B%BD


資料來源:唐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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