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行吟詩人

《格薩爾》精選本的出版是保存藏民族傳統文化,發展和更新藏文化的歷史性偉業。達賴喇嘛聞訊非常高興,十分讚賞《格薩爾》精選本的工作和成就,並說,藏民族現在到了要利用一切條件和資源來搞好教育和文化建設事業的歷史時刻。 2013年,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載入當代中國文化史的。這是一件靜悄悄的大事,那就是藏文《格薩爾》精選本共四十卷五十一冊編纂完成,正式出版。主持這一編纂工作的,是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所研究員,著名藏學家降邊嘉措先生。為了編纂這樣一部史詩,降邊嘉措整整工作了三十年。 高原藏人的靈魂之歌 東西方各大文明都有自己的神話和英雄史詩,在這些神話和英雄史詩中,記錄了先人對茫茫宇宙、大千世界和自身生存與未來的認知,隱藏著各個族群集體性格和精神氣質的密碼。古代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古希臘的《伊裡亞特》和《奧德賽》、古代印度的《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就是最為人稱道的古代英雄史詩。相比之下,漢民族的集體記憶中,神話和英雄史詩的分量比較弱。所以黑格爾曾經說過,中國人沒有史詩。 如果說,漢民族拿不出可以和世界第一大民族相稱的神話和英雄史詩的話,生活在青藏高原和喜馬拉雅山的藏民族,卻有足以和世界其他所有民族相媲美的英雄史詩,這就是有關格薩爾王的神話和英雄史詩。《格薩爾》是流傳于藏人農牧民中的英雄故事。它卷帙浩繁,內容豐富,體量非常龐大。它有120多部,100多萬詩行,如果全部記錄下來將達3000多萬字,其篇幅比古代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古希臘的《伊裡亞特》和《奧德賽》、古代印度的《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的總和還要長。而且,其他主要民族的史詩都早已不再是民間說唱的活的神話故事,而是定格在歷史和書本中的死的文本,而格薩爾卻是直到現在仍然是高原上民間藝人的說唱故事,仍然是農牧民們聆聽和陶醉的遠古傳說。當代世界的聲光電色迷人耳目,然而在青藏高原上,行吟詩人仍然在說唱。 神奇的高原說唱藝人 近半個世紀以來,藏人的生存環境和生活起了極大的變化,鐵路公路、電視廣播、手機互聯網都進入了藏人的生活,傳統流浪藝人的生存環境正在迅速消失,這在無形中威脅到主要依靠藝人說唱傳承的格薩爾英雄史詩。《格薩爾》雖然在藏區不知傳唱了多少代,但是過去幾百年裡,除了流浪藝人手裡的抄本和少量刻本以外,歷史上沒有系統的文字記錄,更沒有完整地出版過。於是,系統整理和出版《格薩爾》就帶有搶救文化遺產的刻不容緩的特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支援下,喜馬拉雅山裡的一個小國不丹整理出版了三十卷的《格薩爾》彙編本。但是,仍然有大量內容只存在于高原說唱藝人的表演之中,沒有收入這套彙編本。 著名學者降邊嘉措是最早看到整理《格薩爾》之歷史性意義的人。文革後,從八十年代初開始,有關學者向中國政府提出了整理出版《格薩爾》的提議,在進入九十年代後,這一項目借政治形勢的東風,成為一項由國家資助的重大文化建設專案。降邊嘉措從一開始就參與和主持了這項工作。 所幸的是,這個時候,高原上有一些優秀的民間說唱藝人,雖然漸漸年高,卻仍然在說唱,而曾經擔任過十世班禪喇嘛的翻譯,曾經為很多中國領導和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做過翻譯工作的降邊嘉措,熟悉西藏三區的情況,有極高的藏漢語言才華和能力,也和這些民間藝人有良好的聯繫。 這些民間說唱藝人是怎樣表演和傳承篇幅浩繁的《格薩爾》的呢?和青藏高原上很多文化現象一樣,《格薩爾》藝人的神秘令人難以置信,卻真切地存在著。這次整理四十卷《格薩爾》精選本,降邊嘉措先生特別尊崇的藝人中有兩位特別年長的老人,那就是紮巴和桑珠。桑珠老人的神秘遭遇,就是一個實例。 桑珠出生于一個普通的牧民家庭,從小就放羊。牧民的生活和農民不一樣,當牲畜在山坡上吃草的時候,放牧的人有很多閒暇時間,於是就聽人講故事,或者唱歌跳舞。桑珠最早的格薩爾故事就是這樣聽來的。但是,真正的變化是在一次暴風雨中,桑珠的羊群跑散了,他卻在勞累中睡著了,是家人在一條石縫中找到了熟睡的桑珠。從此桑珠就變了,從一個安靜的小孩變成了一個特別要說話的人,身體卻漸漸變弱,終於病倒。焦急的父母帶他到寺院請活佛打卦祈福。活佛念經祈禱,打卦問神後告訴桑珠的父母,這是好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以後桑珠就變得特別地愛唱歌愛說話,成天自言自語地給自己說唱。當地最有名的孜珠寺大活佛召見桑珠,宣佈為桑珠開啟「智慧之門」。從那以後,桑珠變得口齒伶俐,嗓音嘹亮。從此以後他就在高原上為牧民表演格薩爾故事的說唱,直到2011年九十歲去世。他能夠說唱65部格薩爾故事,後來實際錄製了46部,長達四十多萬詩行,幾百萬字。如此篇幅的格薩爾說唱,他是怎麼學來的,怎麼記憶的,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降邊嘉措先生說,他在長達三十年的格薩爾收集整理工作中接觸到的優秀說唱藝人,都有這樣神奇的記憶力,也大多都有類似的神秘經歷。這些高原說唱藝人除了超凡的記憶力外,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說唱格薩爾史詩的激情。女藝人玉梅能說唱格薩爾故事70部,其中有3部,即《梅嶺之戰》、《塔嶺之戰》和《亭嶺之戰》是手抄本和木刻本裡沒有的,也是其他藝人沒有講過的。她平時是個文靜靦腆的人,但在說唱《格薩爾》時,就像換了個人,進入角色後,隨著情節的發展表現出各種強烈的感情色彩,有極強的感染力。 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沁縣有位說唱藝人次登多吉,最擅長講《辛巴誕生史》,這也是現有的手抄本和木刻本所沒有的。次登多吉表演時越講越動感情,講得激動時,就站起來,連比帶劃,有時朗聲大笑,有時失聲痛哭,感情奔放,猶如鬼神附體,處於一種迷狂狀態,美麗的詩句猶如江河奔流,滔滔不絕。 藏人可做的事情很多 《格薩爾》四十卷精選本的主持者降邊嘉措先生,也有一種高原行吟詩人的才情和精神。1938年出生于巴塘的降邊嘉措,1950年12歲參加了解放軍。巴塘是漢藏交界地,漢藏文化匯合的地區,那是處於古代茶馬交易路線上的民族走廊,那裡有很多能夠講幾種語言的人。降邊嘉措先生一生為很多人擔任過藏漢文翻譯,出版過藏文長篇小說。曾經有一度同事們認為降邊先生是只用母語藏文寫作的人。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有一天降邊先生突然用漢文寫作了,一口氣寫了一本書,交到中文編輯手裡幾乎沒有做什麼修改,大家才意識到他現在是能夠用藏漢兩種語言寫作的人了。 除了語言的才能外,降邊嘉措先生更有一種沉靜和激情兼有的內心世界,這正是他和格薩爾說唱藝人那種高原行吟詩人相契合的氣質和風度。藏文《格薩爾》四十卷精選本正式出齊後,很多學者都期盼著漢文譯本早日問世,這將是又一個巨大的工程。《格薩爾》精選本的出版是保存藏民族傳統文化,發展和更新藏文化的歷史性偉業。 我在印度採訪達賴喇嘛的時候,將藏文《格薩爾》四十卷精選本正式出版的消息告訴了尊者,尊者聞訊表示非常高興,十分讚賞《格薩爾》精選本的工作和成就。尊者說,藏民族現在到了要利用一切條件和資源來搞好教育和文化建設事業的歷史時刻。《格薩爾》精選本的出版也是一個實例,藏人可做的事情很多,最重要的就是教育後代,保存並更新自己的文化,而不僅僅是政治口號。——原載《動向》雜誌2014年2月 標題原文: 高原上的行吟詩人——降邊嘉措和格薩爾說唱藝術家


資料來源:丁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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