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3-8

熱珠阿旺:1927年生於西藏康區理塘。九歲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眾赴達孜多(康定)與中共接觸,前往中國北京等地參觀。1957年,以抵抗中國奴役為宗旨的「四水六崗」組織創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崗」軍,擔任要職。多次與中共軍隊正面交戰,並在山南貢噶縣境內伏擊中共軍方車隊大獲全勝。1959年3月,從紮囊護送達賴喇嘛尊者至瓊結後,再次返回山南阻擊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種軍22軍服役,擔任代本(團長)。現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23.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我和潘貝也返回了彭波。我們落腳的那戶人家的老頭子說:「最近從理塘來了一個老頭子,他講了很多理塘的情況。他有一個兒子在沙拉寺,另一個兒子參加了四水六崗。有人說這個兒子被打死了,也有人說是走散了。」我一聽,怎麼像是我爸? 於是我叫潘貝去召集那些四水六崗的人。我帶了一個小夥子一起,去找那個從理塘來的老頭。找到他住的那戶人家時,聽說理塘老人已經走了,說他們當晚要在不遠的山腳下設營。我便叫小夥子和我一起去追。追了不久,遠遠的看到幾個騎馬的人,其中有一個是我家親戚,他是僧人,我老遠就認出了他,便確定了那些理塘來的人是我父親他們。覺察到有人追趕,他們停了下來回頭探看。走近時我見父親騎著一匹白馬。還沒等父親下馬,我就到了跟前,父親立即下馬與我們相互問候。 父親說:「我們今晚在附近這個村子住下吧。」當晚我們就住在那個村子裡,整夜沒睡覺。父親講家鄉理塘的事,我講四水六崗的事。父親從1956年起,在理塘開始抵抗中國人。那晚父親對我說的是:「我們在理塘殺的解放軍不計其數,按道理解放軍的數量應該減少了,但卻反而增多了,殺一個會來一百個,殺一百個會來一千個。我相信你們四水六崗是有計劃的,你們按計劃行事就是了。但你要知道,殺漢人無法削弱他們,漢人是殺不完的……現在你們兄弟幾個都在為人民和達賴喇嘛做事,我就放心了。你們也要各自保重,無論走到哪裡,千萬不能胡亂造孽。就像我家本來有錢財,是本地的大戶,漢人來後,家鄉的所有財產都被漢人拿走了,連一根針都不屬於我們了。我是經歷千辛萬難到這裡的。對於各地的民眾來說,一根針對他們也是很重要的。你們不要隨便搶劫民眾的財物,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要搶劫。錢財是沒有用的。當然吃的、槍支、馬匹等是必需物資,不得不想辦法,有迫不得已的時候。做好事、做壞事都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 第二天,父親一行要繼續趕路去拉薩。我對父親說:「你們在拉薩朝拜完後,就去山南吧,哪裡是乾淨的,沒有中國人。」父親說:「我和你大哥會留在拉薩天天朝拜,你不必擔心我們了。我本來可以死在家鄉理塘的。我想拉薩不會發生什麼事,如果發生了我也會選擇死在拉薩。往後假如聽到我被抓了,你不要相信。我不會讓漢人活捉的,我的手槍是不離身的。我若死在拉薩了,我的兒子們也活不成的,所以你們不要考慮我了。你們按四水六崗的計畫做事就是了,不要擔憂和考慮我。」 父親和大哥他們去了拉薩。後來沙拉寺打仗時(譯注:指的是在1959年3月拉薩事件期間,沙拉寺僧人抵抗中國軍隊的鎮壓),我父親曾指揮僧人們戰鬥。父親從家鄉理塘一路打仗打到拉薩,最後病逝在拉薩。我的大弟弟和么弟跟著了我,我們兄弟幾個後來都到了印度。 24.在貢嘎襲擊一個大車隊 見過父親後,我們返回了彭波,這時我有了一支共62個兵的隊伍:包括與主力走散的護教軍的人,還彙聚了一些從康和安多逃出來的新難民。 那段時間,漢人往彭波、熱振等地派遣了很多「假康巴」,來離間護教軍與百姓的關係,因為護教軍中大部分是康巴人。這些漢人偽裝的「康巴人」騷擾民宅,強姦婦女、搶劫財物、砸碎佛像、撕毀唐卡、砸碎民宅中的水缸等。我便對民眾解釋:「那些不是康巴人。不是說康巴人中就沒有幹搶劫財物或強姦婦女這類事的,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但是康巴人絕對不會幹摧毀佛像和唐卡等事情。所以那些『康巴』是漢人偽裝的『假康巴』,是來破壞康巴人聲譽的。」我還安排了部下嚴加防守,以防「假康巴」在該地區搗亂。因此當時沒有一個「假康巴」闖入彭波地區。 藏曆10月25日是傳統節日「阿曲」,我們三四十人去了甘丹曲克寺朝拜。在拉薩的格桑占堆和我哥哥他們,派了一個信使與我們見了面。他帶來的信中說:「得到消息說,共產漢人有一隊百多輛車的大車隊最近要去山南。你們最好趕回山南總部。」 我們馬上召集部下開會,通知要去山南,警告大家一定要保守秘密,並做好了如何去山南的計畫。我們是晚上出發的。每天晚上趕路,白天藏起來。經林周縣,三天到了楚布寺,幾天後到了曲水。那一天是藏曆11月5日,曲水沒有解放軍防守,晚上我們就在曲水的一個村子過夜。當晚有人報信說中國人的車隊來了,我們派人去查看,卻沒有發現車隊。 第二天我們安排人留守村子觀察漢人動靜,其餘人渡河到對岸哲蚌寺下屬的一個村子,在那裡過夜。村裡有很多四水六崗留下來的食物,但是沒有一個四水六崗的人。據村裡人說,四水六崗的人幾天前剛離開。這裡有吃有住,我們便打算在此休整幾天。我正在房子裡休息,我么弟到屋頂用望遠鏡四處看,見曲水那邊塵土飛揚,解放軍的車隊正向我們的方向開來。我們立刻開跑,跑到一座山梁上觀望。只見解放軍的車隊在剛才那個村莊停了下來,架起炮和機槍什麼的,而且把村子裡所有的村民都聚在一處,分成三組,男人、女人、小孩各一組,分別詢問。這個車隊就是格桑占堆和我哥哥帶信提到的那個車隊,是運送武器和士兵的車隊。 我們就地開了個會討論對策。會上一部分人提議,先在這裡襲擊解放軍的車隊,然後再去山南總部。我當時想,在這裡襲擊車隊殺不了多少解放軍,而且如果沒能搶到武器,我們的彈藥反倒會消耗很多。會議最後讓我做決定,我認為應該在另一個地方設伏襲擊車隊,這樣搶到武器的可能性更大。於是我們馬上出發了,在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地方設伏:我們分成七個小組,在七個點埋伏,還破壞了公路。天很冷,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解放軍過來。第二天天亮後,我通知各組撤下來,只各留一人放哨。大部的人撤到貢嘎宗,放哨的人以我們的槍聲為信號,聽到槍聲後就撤下來。 到貢嘎宗後,我們去找了宗本,向宗本打聽是否知道四水六崗總部在什麼地方。宗本不太清楚,他聽說是在拉嘉日,也有人說是在羊卓雍湖那邊。我們請宗本派人,去那些風聞有四水六崗總部的地方送信。我在信中寫到「我是熱珠阿旺,現在在貢嘎宗與解放軍打仗,你們馬上派人馬過來。」宗本向四個地方派了信使。我們還讓宗本安排人晚上放哨,我們很累需要休息,如果漢人來了就叫我們。 第二天麻亮麻亮的時候,放哨的人喊「漢人來了!」我當時想,解放軍不可能這麼快就到,因為路多處已經斷了。我馬上命我么弟拿望遠鏡到貢嘎宗城堡頂上去查看,么弟傳話說:「你快準備,漢人拿著木板鋪好了路,正向我們開來了。」我馬上召集我的各位甲本,分成七個小組。離我們不遠處有一個山口,這個山口非常重要,如果山口失守,將對我們大為不利。我么弟在家鄉時打仗很有名,因此我派他帶人去把守那個山口,他們的槍好是好,但沒有布朗槍。我的大弟弟在家鄉時也跟解放軍打過多次仗,因此我也派他帶了七、八個人去設第一道埋伏。當時我們人不少,但只有37條槍。 解放軍的車隊繼續向我們開來。我在望遠鏡裡看見,有29輛軍車,後來漢人的資料裡說是27輛。我當時在第三道埋伏線上指揮。有兩輛車已經靠近我們了,這時我聽到從第一道防線那邊傳來了槍聲,我們也馬上開了火,同時第四道防線也開火了。解放軍士兵們跳下車鑽進了車底,沒有立刻還擊。我弟弟他們從理塘來時帶了四顆漢人的手榴彈。我們的隊伍裡有幾個人沒有槍,他們曾受漢人邀去過中國,我們尚不敢信任這幾個人,但還是允許他們跟我們一起行動(譯注:當時有不少受中共威逼利誘的地方頭領或「翻身農奴」參加了起義)。因此這個時候,我們就讓他們扔手榴彈。第一顆手榴彈扔過去沒有爆炸,其它三個都爆炸了,扔到車上炸得解放軍的身體飛了起來。我們開火的時候是8點左右,到11點的時候解放軍還沒能有效還擊。 有一輛軍車裡有一個軍官,他帶著一幫人往山口方向衝,而且用布朗槍猛烈掃射,打得我么弟他們頭都抬不起來。看到那個情形我有些緊張了,起身回到後方,那裡有我們的十幾個沒有槍的人。走了一段後,我看到一輛軍車的司機被打中了,車掉進了河裡,我方開槍的時候,血水都在往車外濺。地面上也有很多解放軍的屍體。我又想去撿武器,但不遠處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個軍官在猛烈地掃射,我沒法去撿武器。我就想,一定要先把這個軍官打掉,於是我爬到一處,見那個軍官身上在流血,可他仍然在射擊。我拿出我的英制卡丹槍,放了一槍,那個軍官倒下了。我立刻轉頭喊那些沒有槍的人「快來撿槍!」那些人就跑下去撿武器,這時車上有一個受傷的解放軍,啪、啪、啪連開了幾槍,打中了我們一個人的手,其他的人又跑了回來。那個受傷的解放軍又扔了一顆手榴彈,我衝上去朝車上開了幾槍打死了他。車上其他的人都死了,我們上前把解放軍的武器都拿走了,每條布朗槍配了五百發子彈,我們立刻拿上這些武器往么弟所在的山口那邊衝。到了山口,我們馬上架起布朗槍,向解放軍掃射,把那幫向山口衝過來的解放軍全殺了。然後我們又返回車隊那邊,放火燒了那些軍車。 這個車隊有29輛車,士兵死的死,傷的傷。有幾輛沒有進入我們的埋伏圈,他們架起大炮轟我們,可炮彈沒有打中我們,而是飛到我們後頭的寺院裡去了。 在貢嘎這次襲擊中,我們的潘貝戰死了。我請了僧人們把他的屍體搬到寺院裡超度。我的一個很要好的同伴受了傷,以前打仗的時候他從來沒有中過彈,聽說他的護身符很厲害。這次他中彈了哈哈哈……後面還有七、八十輛解放軍的車跟進過來,我們人少,我就下令撤離了。我記得那是1958年11月8號。貢嘎一仗我們打了出名,因為我們的人很少,但是戰果不錯。 第二天,還發生了一起襲擊解放軍車隊的戰鬥。我們此前由貢嘎宗派往各地尋找總部的信使中,有一組在路上遇到一支三、四百人的四水六崗軍,他們是總部派往貢嘎堵截解放軍的。他們的指揮官是:貢嘎桑丹、曲多博、雄日拉嘉。信使把我的信交給了這支隊伍的人。這支隊伍有接受過美國CIA 訓練的人,還有美國空投的武器,有炮。 由於解放軍的車隊在貢嘎遭到我們襲擊,澤當的解放軍前往貢嘎增援,他們派了四輛軍車。在紮西瑪,這四輛軍車與總部派出的這支四水六崗軍遭遇了。四水六崗軍的戰士一看到軍車,馬上設伏襲擊。頭一輛軍車當場著火燃燒,另外三輛還沒有進入埋伏圈,馬上退到一邊,解放軍立刻從軍車上下來還擊。這時四水六崗的人用炮擊中了一輛軍車。能用炮打中解放軍,這在當時成了出名的一仗。這一仗他們繳獲了一百來條槍,其中也有布朗槍(譯注:音譯,據描述是一種機槍)。1958年11月8號、9號連著兩天對解放軍的襲擊,使解放軍大吃一驚。 25.必須把山南「弄乾淨」 從貢嘎撤退下來,我帶著人馬去了瓊結,在瓊結遇到了一百多名四水六崗的人。這一百多名四水六崗的人,紀律非常渙散,騷擾民眾,還有人強姦了婦女。我們路過一座寺院和一座小村莊時,那裡的民眾向我們告這一百來人的狀,哭訴說:「連四水六崗軍都這樣的話,那你們打漢人有什麼意義?」對此我非常失望難過。我們與這一百來人開了一個會,我在會上說:「如果你們不遵守四水六崗的軍紀,那我就帶著我的人馬自己去跟解放軍拼命,而不與你們合併。軍隊不能沒有紀律,按照四水六崗軍紀的第一條,別說強姦婦女,哪怕通姦也是犯死罪的!」我當時流淚了。這一百來人的指揮官在會上表示了愧疚和歉意,他說:「我不知道發生過這種事情。從今天起,你說什麼我們都聽你的。你們不要撇開我們。」然後我們就在會上重申了軍紀。 我們終於聯繫上了四水六崗總部,並陸續整合了從四面而來的新難民和走散的四水六崗人員。由於達賴喇嘛在拉薩的處境已經非常嚴峻,四水六崗在茸樂崗召集了一次指揮官的會議。會上明確了必須把山南 「弄乾淨」,如果尊者出走的話,確保從這裡能夠安全出走。在會上,我們分別部署各路人馬,從貢嘎到尼塘、到曲水……一直到拉薩河的然瑪崗渡口,都部署了四水六崗的人,每名指揮官有一百多名部下。我們沒有在拉薩佈置隊伍,因為達賴喇嘛在拉薩,我們不能在拉薩打仗。 山南重地澤當的指揮官就是我。因為澤當及周邊的澤普、空布、曲庫(譯注:音譯地名)有幾處解放軍的軍營,解放軍把這幾個軍營作為總部,負責清繳山南地區的四水六崗軍。這些軍營的戰備都很充分:軍營有引水系統,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樣;營房裡沒有士兵,他們在山上挖了洞和地道,士兵都躲在地道裡。四水六崗的人曾兩次襲擊這些軍營,反而被解放軍打退了。會上的人一致要求我擔任澤當指揮官,降神占卜後的神諭也說應該由我擔任。因為我一路打過來,當時已經很有名,成了「恩珠.貢布紮西第二」,所以比較受人敬佩。做澤當指揮官是非常艱難的任務,我只有三、四百名士兵,部署在離澤當不遠的瓊結,主要任務是包圍這幾個軍營。1958年藏曆12月10日,我們在澤當開了戰……(譯注:跋熱•達瓦才仁《血祭雪域》中如此記載:1958年12月 1日,留守部隊各部軍官在茸樂孔朱喀開會,參加會議的有百餘人,會上決定圍攻澤塘,有關指揮人選請神諭決定,神諭言:「軍官中的軍官熱珠阿旺去」。隨後開始佈置,漢人洛桑紮西親自前往澤塘偵查……) 我在拉薩時就有預感,達賴喇嘛無法待在拉薩。 1959年3月5日,我在澤當打仗的時候,從拉薩羅布林卡來了兩個信使。信中寫道:「如果你能來羅布林卡的話,達賴喇嘛將會非常高興。另外,第十六世噶瑪巴將要離開楚布寺出走,若有需要,也會請你們安排衛隊護送。」 這封信是以甲本格桑占堆的名義寫的。從信的內容我看出,達賴喇嘛無法繼續待在拉薩了。我當然願意帶人去拉薩接應尊者,但我認為山南澤當這個陣地更為重要。因為如果澤當這幾個軍營裡的解放軍出來追剿,將對達賴喇嘛的出走造成嚴重威脅。而目前山南除了這幾個軍營外,其他地方是乾淨的。軍營被我們包圍著,白天解放軍都躲在地洞裡,我們不會有槍戰。我們總是在晚上開戰。 我召集所有的指揮官開了個會,告訴他們:「我有事要去拉薩,希望你們好好防守。」他們說:「你派任何人去拉薩我們都接受,但你不能離開陣地。」我的想法其實跟他們一樣。所以我立即點了恰珠希熱、紮雅阿旺兩名指揮官,命他倆各帶30人馬,連夜趕到拉薩河然瑪崗渡口,渡口那兒有我們的人員。然後他倆先去羅布林卡見甲本格桑占堆。 我另派了兩名信使去拉薩,並回了一封信給甲本格桑占堆:「由於澤當的情況所需,我本人無法前去拉薩。我已派遣兩名指揮官各帶30人馬前往拉薩了。不用擔心山南地區的解放軍,這裡很乾淨不會有任何問題……」 26. 護送尊者去隆子宗 1959年3月10日,在拉薩的民眾爆發了反抗中國人的起義。3月17日晚上達賴喇嘛從羅布林卡出走,與尊者一起的有紮薩功德林、帕拉等官員。他們要經然瑪崗渡口前往山南。在然瑪崗渡口有噶廈政府的軍隊和四水六崗護教軍的人員護衛;在拉薩至山南的路上,我們也早已安排了人員護送和防守。 我的信使在然瑪崗渡口遇上了達賴喇嘛一行。信使正要把信交給甲本格桑占堆時,達賴喇嘛說:「誰的信,快拿過來我看。」按常規,信應該先交給尊者的總管帕拉,再由帕拉呈給達賴喇嘛。但此時此刻也沒顧那些規矩了。達賴喇嘛還讓我的一個信使牽著他的馬帶路。另一個信使立即返回澤當,向我彙報了消息:達賴喇嘛已經過了然瑪崗渡口,正在前往山南。我立刻帶領三名指揮官、一名朱古(譯注:轉世化身)共十人,騎馬向拉薩方向趕去。 1959年3月20日中午,我們到紮西瑪時,達賴喇嘛一行也剛好到達。達賴喇嘛在紮西瑪的一戶大戶人家裡休息,他和帕拉等少數隨從,以及甲本格桑占堆和二三十名四水六崗的護衛人員住在這戶人家裡,他的經師、家人等人住在村裡其他人家裡和寺院裡。我到了村子,先見了帕拉,然後我要求拜見達賴喇嘛,帕拉同意了。 覲見的時候,我們把武器都放在屋外,達賴喇嘛在裡面說:「快進來,快進來。」我們走進屋去,磕了三個頭,獻上哈達。我對達賴喇嘛說:「感恩尊者來了!」想到尊者被迫放棄首都離開,又為尊者從漢人手中脫險慶倖,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達賴喇嘛對我們說:「請坐,請坐,大家請坐。」 達賴喇嘛又馬上問:「有沒有準備好護送噶瑪巴?」 我回答:「沒有任何問題,山南一路上都是我們的護教軍。」 達賴喇嘛說:「你們辛苦了,也有了成果。目前在拉薩極有可能發生戰爭。噶廈政府和三大寺曾經對四水六崗實施了最嚴厲的限制(譯注:見前述),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傷心。恩珠.貢布紮西清楚整個過程和真相,我們是在漢人的壓力下,被迫對你們說了最難聽的話,做了最難為你們的事。」 我們雖然都是指揮官,可個個泣不成聲。 達賴喇嘛又說:「帕拉,我們不是帶了一些『覺欽瑪耶』嗎?送給他們吧。」帕拉立刻給了我們「覺欽瑪耶」。達賴喇嘛又對帕拉說:「你們一起商量一下明天的行程吧。」 覲見完達賴喇嘛,臨出門時達賴喇嘛特意問我:「熱珠阿旺,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嗎?」我說「是的,尊者。」然後我們退出,去了帕拉的房間。 達賴喇嘛最初的想法是,在山南找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帕拉向我們瞭解山南的情況。我們認為整個山南都是安全的,除非中國人派飛機來才會有危險。山南最安全的地方是隆子宗。隆子宗地方很大,周邊也安全,噶廈對這些地方也很熟悉,且隆子宗離印度不遠,離不丹也很近。所以當時的計畫就是護送達賴喇嘛去隆子宗。我和達賴喇嘛的那張照片就是護送尊者去隆子宗前,在紮西壩拍的。 達賴喇嘛安全經過山南,到達了印度。中國人的大部隊,包括步兵和騎兵派往山南,增援山南的清剿部隊,解放軍從各個方向圍剿我們,我們再也無力抵擋,1959年的4月1號,我們開始從澤當撤離。 (譯注:據《中共西藏黨史大事記》的記載:「叛亂武裝 2000餘人從 1月 25日起,向我山南工委和兩個守備連再次發動猛烈攻擊,我三百多名幹部戰士連續打退敵人多次進攻,激戰到 27日,敵進攻不能得逞,遂採用挖坑道的辦法,向我實施圍攻。犧牲分工委財貿部副部長王一平、社會部副部長趙克儉等幹部戰士十餘人。直到 4月 8日,平叛部隊進抵山南,叛匪逃跑 。」 據《血祭雪域》中熱珠阿旺提供的資料:在澤當的三個月中,護教軍陣亡 36人,傷160餘人,中國軍隊死傷不詳。) 27. 我沒有背叛圖伯特 我從來沒有殺過藏人。我第一次殺人殺的就是解放軍。除了解放軍我沒有殺過任何人。殺解放軍是從多嘎瓊朵開始的,解放軍在多嘎瓊朵設伏,我們進入埋伏圈以後,吃了很多苦頭。從此後我就三三倆倆地殺了。戰場上我們能把漢人的臉看得很清楚,他們和我們家鄉的那些漢人一樣,個子很短小。打仗時我們彼此是敵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方都很憤怒,都設法置對方于死地,解放軍除了想殺我們,也設法抓捕我們。本來殺了人以後,應該想到這是在造孽,殺了野生動物也會念六字真言,何況人?可是殺解放軍不管殺了多少,我連一遍六字真言也念不出口。殺解放軍是一樁讓我驕傲和興奮的事,因為我把共產漢人當作敵人裡的敵人,我從心底裡認為他們是野蠻的,他們不信佛法,所以我殺了他們以後很高興,沒有想到在造孽,不會流眼淚的哈哈哈…… 我對共產漢人的憤怒在於,他們嘴上說得好聽,做的卻是另外一套。「窮人大會」就讓我們知道了,共產漢人說話是沒有誠信的(譯注:「窮人大會」意指「民主改革」)。共產漢人沒有信仰,逼迫藏人摧毀寺院。以頭人、活佛、僧人剝削人民為名,屠殺頭人、活佛和僧人。他們動用國家軍隊對康和安多的藏人進行鎮壓。國家軍隊有槍炮、飛機、炸彈等,而我們除了私人買的槍支外,沒有別的武器。他們對這樣的民眾進行無情的屠殺,這件事我們藏人會一代又一代講述下去,永遠不會忘記。直到我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也不會忘記。這是我最大的痛苦,永遠無法消除我的憤怒。 流亡印度後我只有兩種想法,一是西藏獨立,一是和漢人死拼。我做好了在印度長期待下去的準備,當時恩珠.貢布紮西、嘉樂頓珠和我們還在繼續想辦法,希望在美國等找到援助後,返回西藏去打仗。 1986年我和太太回理塘探訪過一次。班禪喇嘛訪問理塘時我在理塘。那次漢人沒有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我。他們帶我去參觀了達孜多、成都、北京等地,安排住在各大酒店裡,對我很好。他們對我這麼好,也許是希望我投靠他們吧。哈哈哈…… 我非常高興有漢人朋友們來採訪。我相信他們把我說的事實情況寫出來,而且是用中文寫出來,中國的第二代領導人還在世,他們讀後就會發現我知道詳細的情況。他們也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雖然我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身體也不好,但我要堅持說出來,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今天的中國有喜歡共產黨的人,也有追求民主的人士,信仰佛教的人也很多。事實寫出來後,很多漢人就會知道真相。共產黨會非常惱火,但是,他們也會看的。 給我們造成痛苦的是中國政府,都是政府官員讓人去做的。對藏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政府沒有與中國人民大眾商量。西藏人民和中國人民都是一樣的,希望平安幸福。給我們帶來痛苦的都是中國政府官員。 我沒有背叛西藏!沒有背叛達賴喇嘛!沒有背叛理塘頭人和喇嘛!我不是叛匪。(全文完)


資料來源:唐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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