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2-4

洛日甲,1928年生於西藏安多尖札。1959年流亡印度。現居住在印度達蘭薩拉。 6.強逼我們交糧 漢人打下了昂拉,我們投降後不久,我結婚了。妻子是我們附近一個村子的人,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們彼此喜歡,所以我就娶了她。 漢人軍隊離開時,共產政府宣佈給我們七年自由生活:偷東西也可以,欺壓別人也可以,去什麼地方都自由,也可以跟共產黨走等等。昂拉被佔領的頭三年,共產黨沒有干涉我們一句話,民眾可以自由生活,想做什麼做什麼。 三年後(1955年)開始了糧食「珠熱俄倉」運動(譯注:統購統銷),徵收農田稅和統購統銷。漢人說:你們的農田可以產糧食多少多少,除掉留種子、人吃的、餵牲畜的,還剩這麼多糧食,那麼得把餘糧交出來。漢人把農田分成特等、一二三等不同等級,認定各等級的農田各每年產多少多少糧食。事實上根本沒有這麼多糧食。比如我家,光農田稅就要交一千斤糧食,而且要運送到熱貢(譯注:今青海同仁縣),而這一千斤糧食需要雇八十頭毛驢來馱。剩下的必需按照政府定的價,賣給政府。我們的農田很小,根本沒法交出那麼多糧食,只好把家裡的豆子、雜糧、青稞等農作物統統交出來。家鄉很多人家,秋收後本來一般儲藏夠一年的糧食,實行統購統銷後,不得不全部拿出來統購統銷了。 漢人收購糧食時,如果有人交不出來糧食,就會遭到毆打,五花大綁,綁得很多人脫臼。登記和逼迫民眾出售糧食的,有漢人幹部,也有藏人幹部。漢人幹部是頭頭,藏人幹部是助手。由於藏人的武器已經全部被收繳了,在捆綁沒有糧食的民眾時,那些幹部就有恃無恐了。交得出要交,交不出也得交,嚴重的會遭關押。大家不敢說不,無能無力,只能按著他們的要求繳稅。 我們村有個叫圖傑的人,漢人命令他要繳三千斤糧食。其實他家的糧食都繳了,根本沒有糧食了。由於無法忍受捆綁毆打的折磨,他答應第二天就送三千斤糧食到縣城。他在甲巴囊的會上說:「明天我就要把三千斤糧食送到縣城,請大家向我學習。今天我身體有點不適,我想請假休息。」然後他回到自己的村莊,村子裡也在召開會議。他又在村會上說:「明天我就要把三千斤糧食送到縣城,我當然要給共產黨繳稅,請大家學習我。今天我身體有點不適,我想請假休息。」他沒有回家,直接跑到黃河邊跳進黃河自殺了。因為,他根本沒有糧食可交了。 另一個叫拉薩的村子,幹部們衝到一個叫尤拉甲的藏人家裡強迫他交糧食。他無法忍受折磨和侮辱,和幹部出來後在曬糧食的麥場上割脖子自殺了……僅僅在統購統銷的這一時期,我們那裡就有四個人自殺身亡。還有幾個是去自殺,被家人從黃河岸邊拉回來的。 昂拉「解放」前,我們不給頭人繳稅,也不給馬步芳政府繳稅。統購統銷時,他們說「我們頭上出現了紅太陽」,就這樣強逼我們把家中的所有農作物都給交了,一點吃的也沒有了,發生了饑荒。當時很多人逃跑。在昂拉統購統銷搞了一年的時候,我也想到了逃跑。那時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7.拋家別子 那時我們不能隨便走動,只要走出村莊就得請假,申請批准。如果外地人來我們村,也必須要有人擔保後才能進來。檢查進出的幹部是本地人。我們最初商量出逃的有三個人:我、更桑、還有一個是個回族,叫尼鎖,他是漢人的幹部。尼鎖對我和更桑說:「你們兩個好好幹,等過了年我們三人一起跑。我們對幹部說我們出去掙錢,一年內會給國家交很多錢。然後我們去拉薩,到了拉薩我們去寺院當僧人(譯注:那時中共在「西藏」尚未推行「改革」政策,在很多安多和康的藏人看來,還是「自由」的地方)。你倆出家沒問題,我也可以出家為僧,只要不吃穆斯林教義禁止的食物就行。」 有一天我們村裡開會。來了兩個人,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押送到二樓,那裡有個漢人官員。那個漢人官員藏語說得非常流利,他叫了我的名字說:「洛日甲,你已經犯了三次錯了,你要老實一點。」這件事嚇得我決定出逃。兩三天之後,我就與同伴更桑一起逃亡了。我們倆向村裡請了兩天假,說要去找種子下地,就這樣逃出去了。我跑的時候沒有對我的妻子說,也未能告知尼鎖。 跑之前的那個晚上,兩個孩子和老婆睡在我旁邊。我的大兒子叫次仁多傑,七歲;小兒子叫格桑貢保,三歲。我當時想六億中國人都能扛著,我一個人為什麼擔負不起這個痛苦呢?我想過自己逃亡後家人會更艱難,我這樣想過……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看著孩子和老婆我非常傷心,但是我還是決定逃亡了。 我們非常幸運,逃出去了,其他很多人沒有成功。我叔叔叫夏札南召,在昂拉是個非常有名的人,我逃離家鄉後不久得知他上吊自殺了。還有一個叫魯先的人,也是昂拉數一數二的人物,割脖子自殺的。幾年後我的兩個孩子和妻子,還有我盲了眼的母親,都餓死了。漢人不給糧食,餓死了。 8.「橫穿了時間中所有的痛苦」 我倆先跑到青海湖,那裡我有一個叔叔。我叔叔在朵拉(譯注:現祁連縣)為我們辦了去拉薩的通行證。當時我們聽說拉薩還比較自由,所以我們選擇了去拉薩。心想先待在拉薩觀望情況:如果家鄉那邊的漢人改變了我們就回去,如果拉薩的情況也糟糕我們就往印度跑。我到拉薩時已是1958年。剛到拉薩時,我們還聽不懂康巴方言和拉薩方言。 當時在拉薩八廓街上,我們還看到有槍支出售,不知道是漢人的還是藏人的,反正有武器銷售。在昂拉老家人們的槍支、刀等都已被沒收了。看到這些武器後我們心裡很高興,覺得我們藏人還沒有徹底完蛋,還有一點希望。拉薩雖然駐札了漢人的軍隊,但也有藏軍在各處巡邏(譯注:其時藏軍已併入解放軍編制),看到這些後我們覺得藏人還有點實力。 當時漢人已經發佈通告,命安多和康的藏人返回原籍。達賴喇嘛對此通告的回答是:「我也是安多來的,而且班禪喇嘛也是從安多來的。」如此似乎稍有緩和。由於我們是安多人,無法待在拉薩,我們就去占卜看如何是好。占卜結果是經商不吉、到山南參加四水六崗軍也不吉,只有出家為僧為最佳。我們就選擇去出家了。我和貢桑是在哲蚌寺出的家。我們在八廓街買些鼻煙什麼的,然後到偏遠的村子用鼻煙換糌粑度日。與家鄉比,在拉薩這樣應該算是過得很好了。 1959年3月,我是在寺院裡,聽說羅布林卡發生了保衛事件(譯注:指民眾擔心達賴喇嘛被中國人扣留,包圍羅布林卡阻止達賴喇嘛去西藏軍區看戲)。羅布林卡發生保衛事件時,哲蚌寺有噶廈的武器。寺院把武器發給了僧人們,我也得到了一支英製卡丹槍。羅布林卡的事態稍有緩和的時候,寺院又開始把發下去的槍支收回。我沒有交回槍,而是帶著槍走出寺院了。我決定去山南參加四水六崗護教軍。更桑已經先我去了山南。拉薩發生「世時翻轉」 時(譯注:指1959年3月拉薩事件),我已經到了山南。 我和我的同伴更桑一直在一起,後來一起到了印度。1966年我去尼泊爾的時候,收到親戚寫給我的一封信,得知我妻子和孩子都在1962年的饑荒中餓死了。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專門去菩提伽耶做了法事為他們祈禱。親戚們叫我回家,但是家裡什麼也沒有了,我回去幹嗎? 更桑到印度後,在離達蘭薩拉不遠的地方閉關修行一直到2000年,後來去世了。在這裡火葬時,火葬場的上空升起了彩虹。 我二十九歲從家裡出來,就這樣到了印度,現在已經82歲。我看不到我們祖輩生活的家園,自己只能在異國他鄉生活。是誰搶佔了我的土地,我的家園?是誰搶佔了我們的博?我們像小鳥被從巢中趕了出來,橫穿了時間中所有的痛苦,從家裡到拉薩,從拉薩再到印度,走過了所有的痛苦。這一切都是漢人造成的。我當然恨漢人,我的家園被漢人搶佔了。(洛日甲訪談完) 唐注:1949年中共軍隊開始入侵西藏(圖博特)康和安多等地區時,在安多遭到尖札昂拉(即今中共行政區劃青海省尖札縣昂拉鄉)部落民的堅決抵抗,歷時近三年未得以進入該地區,故當時尖札昂拉被中國人稱作「小臺灣」。在中共官方記述中,時任西北局第二書記、西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西北軍區政委之職的習仲勳,先後十數次「政治爭取」昂拉部落首領項謙無效後,最終進行了「軍事進剿」,從而「進一步政治爭取」項謙的「歸順」。「爭取青海昂拉部落第十二代千戶項謙歸順中央政府,是習仲勳的統戰理論在西北地方解決民族問題的一次成功實踐……為此毛澤東讚揚他『比諸葛亮還厲害』。」[中國共產黨新聞>史海回眸>人物長廊>習仲勳與統一戰線 http://cpc.people.com.cn/GB/85037/85038/7650383.html ] 受訪者洛日甲以一個普通部落民視角回憶了這段「統戰」史。


資料來源:唐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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