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2-3

洛日甲,1928年生於西藏安多尖紮。1959年流亡印度。現居住在印度達蘭薩拉。 4.「阿媽,我可以回家了嗎?」 一個月後我回到紮蓋智塘向當地人打聽,他們說那次我們村只死了一個人,是一個回民。我那會兒想,打仗前我們村的人作了很多法事,所以打仗才只死了一個人。這確實是不可思議的事實! 攻打昂拉的戰爭導致了漢人士兵和藏人的死亡,總數不是小數字。據說昂拉八個雪巴總共死了七八十人,但漢人軍人死了好幾百。由於我們地方的所有男人都逃上山了,漢人便命令我們那裡留守的女人們去搬運漢人軍人的屍體。搬屍體的都是我們那兒的女人們。在我們村子附近,有一塊平地叫雅安塘,整個一大片平地滿滿的全是漢人的墳墓。據說這是一個風水很好的地方,漢人好像有風水師。另外,還說有很多屍體當時就運到西寧去了。我們在漢人的墓地上看到,每個墓前都立有墓碑,上面寫有姓名、年齡、籍貫等。兩三年後,有的四五年後這些墓才被家人遷走。(譯注:中共官方數據稱「至5月12日,計斃傷匪264人,俘467人……在作戰中,我剿匪部隊指戰員犧牲89人,負傷71人。」http://www.qh.xinhuanet.com/2009-11/10/content_18193830_2.htm) 在紮蓋智塘被打散後,我和十個人一起爬到了一座高山頂上,看到下面寬闊的平地上全是漢人軍隊,像天上的星星撒在了地上一樣多!可我們必須得穿過這個軍營。我們當中比較年長的是一個回民叫凱撒穆,他說:「不管漢人開槍不開槍,你們都緊跟我跑就是了。」於是我們慢慢向軍營移動,到了軍營邊上就直接橫衝。我們聽到有人喊開槍,但漢人沒開槍。我們就這樣衝過了軍營,跑進了森林裡。 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了一夜,天亮時來到一處,看見地上有一堆什麼蓋著的東西。我過去掀開上面的東西一瞅,是一具屍體,雙手背捆著,是被槍殺的。這個人我認識,叫夏吾多紮。這時凱撒穆說:「沒有地方去了,今天我們姑且躲在這裡吧。」一直在森林裡輾轉逃跑,沒有食物,大家餓得挪不動腳步,於是我們就在森林裡休息了一天。快到下午時,望見有人向我們走過來,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喊了起來:「阿媽,我可以回家了嗎?」他母親回話說:「不能回來,到處都是漢人!」 那時候我們已經餓得招架不住了。天黑以後繼續走,凱撒穆給了我們每人一小碗糌粑。吃了糌粑後,我們翻過了一座山。感覺那裡不太危險,我們就躺下來休息。醒來時太陽已經出來了。我們沒吃的,餓得實在忍受不了,決定設法找點吃的,這些地方畢竟還是我們的地方。 遠遠地我們望見頓果村的羊群過來了,從另一個方向,頓冬村的羊也被趕下來了。我和另外兩人就決定去偷羊。我們朝羊群的方向走去,途中看到了漢人昨夜燒火的痕跡,看來火曾燒得很旺。當我們爬到一座山梁時,見有幾頭犏牛在那裡,我就抓了一把土當成食物引誘犏牛。一頭犏牛過來了,我們牽走了這頭牛,宰了這頭牛。大家吃了些牛肉繼續趕路。路上我們也吃這頭牛的肉,找最乾燥的木頭燒火直接烤著吃,因為乾木頭的煙相對較少,不容易暴露行跡。但吃牛肉感覺總是吃不飽。 晚上到了果廓。在那裡我們又碰到兩個躲避解放軍的人,其中一個叫尕營長,以前是馬步芳的部下。我們一起在山溝裡燃火燒肉吃,然後去了叫勒納的地方。我們計畫先去拉卜楞寺,再從拉卜楞去拉薩。大夥兒覺得手裡的槍已經沒有任何用處,要是能賣掉的話就賣掉,賣不掉就扔了…… 5.項謙頭人投降了 十幾天後我們到了榮卓。那時共產黨開始讓人動員我們投降。有很多人上山尋找自己的家人,他們在深山裡喊家人的名字,說已經有很多人投降了,共產黨對我們的抵抗不會追究等等。我們看到彭莫紮西的母親魯莫也在喊她兒子的名字,彭莫紮西和我們是一夥的。我們就叫彭莫紮西下去與他母親見面,打聽一下情況。他回來後說:「我母親說大家都在投降,你們也投降吧,共產黨會寬大處理的。」於是我們也下去跟魯莫老太婆見了面,然後也決定去投降。 我們是在嘎登投降的。那裡有個漢人頭頭,我們把武器交給了他。那些漢人對我們說:「槍支、土地、財產都屬於你們自己。你們不必擔心,我們是共產黨,是來解救被捆綁的人民的。」說了很多好聽的話。然後他們給了一個通行證,我們就回家了。 回家路上,我看見到處都是漢人軍隊,從山上到村子,從村子到民宅都塞滿了。在村口,一個漢人頭頭又問了我們話:「你們認不認識宗布嘉洛?」我們回答:「不認識他,但聽說過他的名字。」「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頭頭問,我們回答:「不知道。」他又問:「認不認識昂拉頭人?」我們回答:「認識,他是我們的頭人」。「知道不知道他去哪裡了?」漢人頭頭又問,「不知道。」我們回答。問了這些問題後,才放行讓我們回家。 整個村莊都是軍人,家家戶戶被強迫住滿了士兵。他們的上面安排他們住哪戶人家就住哪戶,他們也別無選擇,不過當時漢人軍隊沒有欺負民眾。我們家住的是騎兵,院裡拴有六七十匹馬,士兵們睡在我家房子裡。漢人軍隊的食物非常好,有羊肉、雞肉、豬肉等。他們統一吃軍隊的飯,只是住在我們家。我們各吃各的飯,我母親和妹妹也不用給這些士兵燒茶。 這些漢人軍人在我家住了一個月。我們不會說漢話,他們不懂藏語,所以也沒法交流,相互只是笑笑而已。村民之間也不敢議論漢人,裡裡外外都是軍人,我們都非常恐懼,但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就是我們認為他們的內心深處一定也很痛苦,我們感覺這些漢人士兵是被強迫派到這裡來的,他們和我們一樣沒有自由。有些士兵看上去很傷心的樣子,當然也有些非常開心。 就這樣,漢人軍隊在村裡住了一個多月,直到我們的頭人投降了,漢人軍隊就離開了。我們昂拉頭人項謙跑上山後,本來已經逃出了軍隊的包圍。後來,也許是共產黨命令色赤倉仁波切去叫頭人回來的,也有說是多幃格西請色赤倉去勸說我們頭人的。總之,由於色赤倉仁波切的勸降,我們昂拉頭人項謙迫于大喇嘛的勸說,回來投降了。他是一個非常有名的人,關心愛護民眾,他對漢人官員說:「殺共產黨軍人的是我,殺軍馬的也是我。我的屬民沒有開一槍的權力,不是他們的錯,都是我做的,由我來承擔所有責任。把這些賬全部算在我身上,你們不許動民眾一根毫毛。」漢人把他帶走了,說是帶到中國去了。從中國回來後他被封為縣長,一直到1957、58年都擔任縣長。(待續)


資料來源:唐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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