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亂世:流亡藏人訪談錄》1-3

卓洛:1931年生於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隨部落逃亡,輾轉五年後到了印度。現居住在印度德拉頓。 9. 遭遇內蒙古騎兵 我們繼續趕路,來到一座小山腳下時,看到了很多被棄的牲畜和廚具等。看上去像是逃亡者遭到了漢人襲擊,扔下這些東西跑了。我們宰殺了這些牲畜,帶上肉作食物。走了不久後,我們遇到了一個叫雅拉的部落,得知從這裡可以去拉薩。後來路上又遇到一個人,告訴我們拉薩已經淪陷了。我們又開始折回向北方跑。 往北跑了很久,有一天,我們看到一些遺留的爐灶。那是之前的牧民在此紮營,搬遷後留下的痕跡。我們中間有人認出,這種灶的樣式是蒙古人的。蒙古牧民的灶與藏人的不一樣。他們燒羊糞,藏人燒牛糞,而且那些灶的旁邊挖了一些小坑,那是釀酒用的。看來我們已經到了蒙古人的地盤了。我們繼續走了幾天,發現前面有蒙古人。我們派人前去打探,看到在很多蒙古牧民的蒙古包之間,夾雜著解放軍的帳篷。我們不敢再往前,就偷了一些蒙古人的馬掉頭往回走。沒過幾天,蒙古人和解放軍追了上來,我們與他們打了整整一天。我們這邊沒有死人,可有幾匹馬被打死了。打到近晚,他們撤走了。 還有一次在阿讓納格(譯注:地名),我們被十多個解放軍發現了。這些解放軍是蒙古人,蒙古軍人穿的是蒙古服。蒙古解放軍比漢人解放軍兇猛很多,他們追了上來。我丈夫和另外兩個人一塊兒前去阻擋,一直打到下午。那兩個同伴,有一個的大拇指被打掉了,另一個被打死了。那個大拇指被打掉的人對我丈夫說:「我們把皮襖脫了吧,上去跟他們肉搏!」就在這時,頭領趕到了。頭領說:「如果你們要肉搏的話,那就讓我先沖上去吧。」我丈夫和另一個人趕緊說:「別,別,那我們都別去了吧。」然後他倆趕緊穿上皮襖,重新拾起槍跟頭領一起打。最後撤離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的兩匹馬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丈夫的那匹馬了。我丈夫讓那個手指被打掉的同伴騎馬跑,頭領和我丈夫則一邊打,一邊撒腿跑了回來。 我們躲在山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後來那些蒙古軍在沙丘上插了幾面紅旗,十幾個人便排隊回頭走了。這時又看到遠遠的,一大隊解放軍迎著那十幾個蒙古人的小隊走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匯合後並沒有往我們這邊追,而是返回了。我們覺得又慶幸又奇怪。 當天晚上我們跑了一整夜,往大山上跑。在那座大山上,我們看見了死掉的「念」的屍骨和角,滿山遍野都是,擋住了我們的路,走過去很難(譯注:「念」即盤羊)。這些「念」太可憐了,大概是遭雪災死的。這幾天我們一直空著肚子,有幾個同伴在「念」的屍骨附近,找到了一個還帶著皮肉的屍體,大家就把它分著生吃了。 第二天,在一座叫朵志的大山腳下,我們看到了一群牛羊,看來是別的逃難者沒能趕著一起走的。我們就宰殺這些牛羊吃。吃了這些牛羊肉後,我們體力都恢復了不少。造孽啊殺了這麼多生! 10.逼上大雪山頂 有一天,我們在一個地方停下來,派人去探尋前面的路。結果發現前面根本沒有路,只有雪山。我們決定當晚就地過夜,第二天再回頭走。在這兒我們還碰到了另一個在此紮營的部落索日瑪。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還在睡夢中,忽然遭到了解放軍大炮、機槍的攻擊。頭一天山上霧氣很大,我猜解放軍其實早已發現了我們,一直用望遠鏡盯著我們的行蹤,待第二天天剛亮便開始追剿我們。索日瑪部落一路上還不曾遇到過漢人,所以他們的武器彈藥尚很充足。而我們部落之前已經與解放軍交手過,彈藥所剩無多,只好逃跑。那天我們部落同伴們的營地在半山腰,他們五六十人都安全地逃走了。而我家的帳篷紮在營地邊緣,靠索日瑪部落很近,所以我們被打得很慘。 我們沒有退路,只能往山頂雪峰方向跑。我鞋都沒有來得及穿,好多人都是光著腳跑的。跑到山頂時,光著的雙腳都凍傷了。牲畜也在山上亂跑,蹬下石頭砸傷了我的大腿。大山頂上是冰川,無路可走。我看到我丈夫懷裡抱著我女兒,背上背著他媽媽,向一道小山溝走去。我跟著丈夫的方向走了幾步,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經把我背到山壁的一個凹處了。丈夫返回去找尋其他家人,忽然看見雪地上露出一隻手,他拽起手拖出來一看,是他哥哥的老丈人,這老頭當時差點死了。丈夫又把他背到我旁邊,老頭不停地說:「感謝你!感謝你!」。然後我丈夫又回頭去找他的兩個喇嘛兄弟。董薩喇嘛的腳凍傷了,腫得無法穿鞋子;多貢仁布切中了槍,兄弟倆牽著馬走不動。接回僧人兄弟後,我丈夫又去把他母親背到我們藏身的地方。 周圍是懸崖峭壁,我們家多貢仁布切中了槍,董薩喇嘛的腳凍傷了,我的腿被石頭砸傷,腳也凍傷了。我們沒有任何食物,也沒有水喝,到了晚上我們口渴得好像血都快乾了。我丈夫說他得去尋找水。他摸黑爬了很久,月光下遠遠地看到有一處亮光,爬過去後見是一塊冰。他拿石頭砸了冰用藏袍裹了回來。我們口渴得要命,都瘋狂地吃冰塊,後來才發現舌頭被冰塊割破了好幾處。我婆婆沒有牙齒,我丈夫就先把冰塊放到自己嘴裡融化了之後用嘴直接往婆婆嘴裡灌。我女兒已經昏迷了,我丈夫的兩個喇嘛兄弟就往她嘴裡灌水。 這時候,我丈夫的哥哥說:「我們快走吧,不走的話漢人會追來的!」我丈夫說:「老老少少全受傷了,怎麼走?漢人來也沒辦法。」他哥哥又說:「你們不走我要走,需要留下我老婆幫忙麼?」我們非常生氣,就說:「你們走吧,想走就走吧,把你老婆也給帶走。」他和他老婆還有他們十二歲的兒子就一起追部落其他同伴去了。 11. 索日瑪部落被殺得一個不剩 第二天天亮後,我丈夫把我們一個一個的背到一個山洞裡,然後對我們說:「我們要麼死在漢人手中,要麼會餓死,總之都是死。所以,你們不要擔心我,我要去昨天早上遭襲擊的地方,找些食物回來。」我們想要阻攔他,他說:「你們別擔心,我自己多加警惕,不會有事的。」 說完就走了。我們可以遠遠的望見他翻過了山口,那個山口高的令人無法相信。 他爬上山口觀察到解放軍已經撤離了。索日瑪部落的這一群難民大概有三十來戶,男女老少約一百人。昨天解放軍用大炮、機槍轟炸和掃射,把索日瑪部落的這些人殺得一個不剩,屍體遍地。索日瑪部落紮營的地方濃煙滾滾,漢人把索日瑪部落的食物、衣物和一些屍體堆在一起點火燒了。 他繼續搜尋,看見地上有一口皮口袋,旁邊還有一隻犛牛毛編織的口袋。他打開一看,皮口袋裡面是幹羊肉,編織口袋裡是火鐮和其他用具。我們自己的火鐮在逃跑中丟失了,沒有火鐮我們就沒法燒火。這個火鐮簡直像是三寶特意送給我們的一樣,因為一般來說,火鐮絕對不會裝在編織口袋裡的。 我丈夫背上這兩隻口袋,在路上他又撿到了另外一皮袋乾羊肉,但他背不了那麼多,只好背了兩袋半回來。那些乾羊肉非常好。他把羊肉切碎放到鍋裡煮,然後給我們喝湯。那對於我們來說是一頓美餐,但因為我的舌頭被冰塊割破了,無法吃食物,只好由我丈夫嚼碎後餵我。休息了一天後,其他人都恢復得很好,可以走路了,而我還不行,因為我大腿上被石頭砸出的傷口發炎腫脹了。 我丈夫建議追趕部落同伴們,董薩喇嘛說:「我們追不上他們了,他們人強馬壯不像我們。」最後,我們決定先就近找個地方住下再看。他們把我綁在馬上,向山下慢慢移動。走著走著遠遠的傳來呼喊聲,漸漸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原來是離我們而去的我丈夫的哥哥,他回來了。兄弟幾個又是相互擁抱,又是抹淚。 回來的哥哥說:「我們那夥人跑了一天,弄不到食物。部落的人也在往回走,想回頭去找丟棄的食物。明天大家就會到這裡的。」沒多久,其他同伴們也回來了。他們中有老人有小孩,我們想先給小孩和老人煮些肉,誰知火鐮怎麼也打不著火,他們只好吃生肉了。 12.頭領丟下我們走了 我丈夫的哥哥返回遭解放軍襲擊的地方,找到了兩代布朗槍的子彈,是解放軍沒有發現的子彈。背著子彈回來的時候他滿頭大汗,說子彈重得要命。 找到子彈後又起了一次小風波。因為部落其他人要我們把子彈分給所有人,但我丈夫的哥哥認為,這是他自己找到的,為什麼要分給大家?經過很長時間的爭執,他最終同意了分給大家。可我們的頭領說:「按戶分子彈。」我丈夫的哥哥非常生氣,他說:「只能按槍分子彈,按戶分沒有任何道理。若要按戶分,我一顆子彈也不給你們。」最後,還是按槍支分了子彈。哈哈哈,我們就是這樣內部爭吵的,丟臉呀! 就地休息了兩天以後,我們翻過了兩座大山。眼前是茫茫草地,草有一人高。我們在那裡停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頭領對我丈夫說:「你不能只顧著照看一個生病的老婆和老媽,犧牲部落的兄弟們。給你老婆和老母安排一個睡覺的地方,留一些食物放在旁邊,我們走。」我丈夫說:「我背井離鄉,這些年來出生入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遭受子離夫散的痛苦,並不是我怕死而逃亡的。我們兄弟已經把子彈分給你們了,你們可以殺野驢生活。你要丟棄你的家眷隨你的便,我絕對不會丟棄我母親和老婆自己逃走!」頭領說:「那你們隨後來,我們在前頭等你們。」我丈夫說:「你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不必等我們。」從這天起,頭領帶著部落其他人,丟下我們走了。 我們一家人在荒野中慢慢前行。我腿部浮腫後腐爛,不能挪步。騎在馬上,馬肚子會被膿水濕透。我們也沒有藥之類的東西,傷口只能用一些破布片綁著。不久,我婆婆去世了。她臨終之前,我們都在哭泣,她對我丈夫說:「兒子你不要難過。你一定要把妻子和孩子帶好,千萬不能丟棄。你妻子離開自己的母親家人跟隨了你,你不能離開她,這是媽媽對你的要求。」 我婆婆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藏文水準很高,佛教經典學習得很精通。她還對我們家的兩個喇嘛說:「我快要斷氣了,你們倆給我念一下無量光佛的咒語吧。」董薩喇嘛回答說:「您是我們的母親,我們會為您念的。」婆婆說:「要為所有眾生念。」 13.一位慈悲的僧人 有一天我們遇到了一位僧人,當時他沒穿袈裟,穿著藏袍(譯注:那個時候已不能穿僧裝,故這位僧人以及卓洛家的兩位僧人都穿著俗裝)。他見我腿傷後說:「你們誰跟我去我家一趟吧,我送你們一點麝香和熊膽。麝香熊膽能治她的腿傷。不過我家離這裡很遠。」我丈夫說:「我可以跟你去。」他跟那個僧人走了,過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回來。我們擔心他已被人殺了。滿天星星的時候他回來了。 他帶回了那個僧人送的麝香、熊膽、酥油、糌粑和乾肉等。我丈夫答應改天去拜訪他。後來我們去拜訪了這位僧人,那一次他穿著僧裝。他非常激動,送給我家董薩喇嘛一件貴重的藏袍,羊羔皮裡子,外面是鹿皮,水獺皮鑲邊。僧人說這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也送給了我家其他人衣服。我們向僧人道了感謝,繼續趕路。 兩天後,那個僧人又來到我們的營地,他說:「你們的老媽媽是不是過世了?」我們回答:「是啊,由於遭漢人追殺,老媽媽與我們一路逃亡多年,最近去世了。」僧人說:「你們不用擔心,她的兒子中有兩個仁波切(譯注:藏人對轉世化身和高僧的尊稱。此處指卓洛丈夫的兩個喇嘛兄弟。)她不會下地獄的。只要兩位仁波切不停念無量光佛咒語,她一切都會很好的。」我們沒有人談論婆婆去世的事,但這位僧人卻知道。當時,我脖子上有兩串珊瑚項鍊,我取下來供養這位僧人。我對他說:「這是我們從家裡帶來的東西,我為我的婆婆供養你!」在我的再三請求下他接受了。僧人說:「明天我再來看望你們。」 第二天僧人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了一件羔皮上衣和很多綁腿用的羊羔皮。他是一個充滿慈悲的僧人。臨別時,僧人對我們說:「祈願幸福每天伴隨你們!她的腿也會快快痊癒。」我當時還不能站起來,腿上的肉腐爛得快見骨了。我每天試著站,巨痛使我常常暈倒。服用麝香和熊膽後不久,感覺明顯轉好。漸漸地我可以站起來了,再後來,我可以騎馬,還可以做拾柴之類簡單的活兒了。 一個多月裡,我們慢慢向前移動。我們看到頭領他們在不遠處的山腳下紮營,但我們沒有跟隨在他們後面,而是去了另外一條山溝。當我們走出山溝時,他們又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紮營。這時,我的腿也康復得差不多了。再後來,我們又跟頭領他們碰上了,那時我基本上已經痊癒了。頭領問我丈夫:「你怎麼把她給養成這樣的?」他們又開始接近我。我仍然非常生氣,沒和他們說話。(待續)


資料來源:唐丹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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