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西藏.熱西藏

你對西藏的印象是什麼呢?馮偉賢在新書《冷西藏.熱西藏》(臺北商周出版)中說:「西藏是主觀的。」他與攝影師鄔世雄,透過文字及照片表達出他們心中的西藏—擁有「冷的熱情」及「熱情的冷」。西藏,冰的世界、寒冷的空氣,卻感受到人情的溫暖,暖得很清涼;這裏的人熱愛世間,但冷靜得不被執念所困。講義特選此書四段精彩文字,與讀者分享西藏的溫度。 西藏狗的生死書 佛教把所有生命體稱為「有情」。有情基於過去的業力,分別居於六道。上三道是天人、阿修羅和人類;下三道是畜生、餓鬼和地獄。西藏人認為,在畜生道中,最接近人道的是狗,所以西藏人對狗的態度是特別親切的。 在這次西藏的旅程中,我就認識了一隻擁有「人的眼神」的狗。 牠長了一身全白的長毛,一點都不骯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尖尖的鼻子,眼神矇矓,像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似的。牠一見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非常親切。 我們是在路邊的一個小鄉村遇上牠的。當小黑(攝影師鄔世雄)在拍照的時候,牠就用後腿蹬直,站起了身子,右手靠著小黑,左手在空中揮動,像指導著小黑,哪一個是最好的拍攝角度一樣。我們走的時候,牠傻勁的要鑽進我們的吉普車。開車後,還在後面跟著跑。車行了幾百米,發生了故障,停下來修。牠卻從老遠跑來,把頭柔柔地伏在我的臂彎中,在那一刻,我覺得已經和牠結了緣,可能在下一生,牠會是我的鄰居、同學,或者是同事,會說一些爛笑話,我買彩票輸了,牠還會安慰我呢。 一會兒,牠抬頭,望向很遠的地方,在無雲的藍天下,清風吹拂著白色的長毛,投出了一個形而上的眼神,令人動容,不知是否在想一些生與死的問題。 我不會忘記,牠在我們車後一直追趕的樣子。牠的名字叫小白。 不過,隔一天的清晨,事情卻往另一個方向走。 天還未全亮,兩隻狗突然衝出了馬路,我們的吉普車閃避不來,輾過了一隻。 我還記得車子輾過時,那一個令人心裏絞痛的跳動。我沒有回頭看。司機沒奈何地說:「死了。」然後,我看見西藏朋友扎西‧星期五不停地轉著佛珠,不停地念度亡咒。接著,他打了幾個電話。 幾天之後,談到輾過的狗,他說他心裏還是不舒服。 雖然我們不是有意的,不過,他已經打了電話給他的姐姐,找一個僧人為狗兒超度,也叫了每天繞著大昭寺步行八公里的媽媽,為狗兒轉經筒,念觀音六字大明咒。 西藏人對狗兒生死的尊重,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對的,眾生都有情,都是平等的,一條生命就是一條生命。我們對每一個生命,又是否有足夠的尊重呢? 六十二歲的牧羊船長 六十二歲的牧羊伯伯,名字叫欽車,他的說話方式很獨特,喜歡重複答案三次,然後笑三聲。 「你是做什麼的?」我們問。 「放羊,放羊,放羊,哈哈哈!」 「你多大了?」 「六十二歲,六十二歲,六十二歲,哈哈哈!」 「你開心嗎?」 「挺好,挺好,挺好,哈哈哈!」 重複而快樂。 他的說話方式,和他的生活方式,完全一模一樣。 他手裏的羊毛線筒一直自轉著,像一個轉經筒。 每天他就這樣地在放羊,放羊,放羊,哈哈哈! 噢,很大的一群羊,起碼有六、七十頭以上,羊毛緊貼羊毛的一起慢慢地走著,形狀就像一艘船。放羊的老人是船長,羊毛線筒就是他的舵、是不停轉動的佛珠,咒曼的光環一直加持著他,在那黃昏的金光之海,像一艘超越了時間的船,慢慢地駛向彼岸。 空氣裏還彌漫著他重複的笑聲,多麼愜意…… 四個孩子的笑容 傑克‧康菲爾德說:「我們的意識中,蘊藏著英雄、愛人、隱士、獨裁者、睿智的女性與愚者……甚至更多的角色。」 其實,小孩子正是如此。 我在西藏,就遇見了完全不同的孩子笑臉。 一、 天真的 兩條鼻涕像水晶般掛在紅蘋果臉上,眼神是透明的,像兩塊小鏡子,可以直直地看見他沒有載著任何東西的心靈。 是那種人與人之間沒有戒心、動機,出自本能的善良笑容。真的非常美麗。 二、 好奇的 他們的雙眼骨碌骨碌地轉動,扯扯你的衣服,問問你拿的是什麼;你跟他們拍照,一按快門,他們就會一擁而上,爭看螢幕,反應很大地大笑大叫。 三、 惡作劇的 他們會扮很多鬼臉和肢體動作,你離開的時候,會用小石頭擲向你的屁股,然後一邊笑一邊跳地跑掉。 四、 企業的 他們會和你議價,才讓你拍照。我們在布達拉宮廣場遇過一個最專業的。他可以給你一個最純真的表情,任何人看見都會動容,然後讚歎:「天真無邪,未受文明污染的西藏孩子啊。」拍攝完畢,才知道他已經在廣場開了幾個月工,完全明白顧客的需要。 他問小黑:「你這部相機,我看是Canon最新款的,大概人民幣一萬六千到七千元(約新臺幣七萬五千到七萬九千元)吧,對嗎?」 噢,市場資訊緊貼,準確,長大後或許會成為現代化拉薩的一個大企業家也說不定。 八廓街上的賣經大媽 八廓,藏文的意思是中圈。西藏人繞著大昭寺轉經,分為大圈、中圈、小圈三個路線。八廓街就是中圈。 做為拉薩最大的市集,八廓街當然是絕對的商業。這邊廂,小黑和一個十五歲的西藏少女議價。一條手鐲,女孩開價人民幣一百二十元,小黑回價人民幣八十元,女孩做出一個難為情的表情,說:「這樣我媽媽會罵我的。這樣吧,你給我人民幣一百二十元,我多送你一副耳環吧。」那邊廂,我和一個賣轉經筒的中年人議價,他說:「不買就算了,我是老實人,不二價的。」銷售技巧相當專業。 在八廓街這個大市場,我們還可以看見生老病死。沒有血色,像在冰箱冰封了的牛肉。看起來不大靈光的牙醫,滿臉皺紋的老人,手拖著小孩一起轉經筒……當然還有販賣解脫生老病死的東西─經書。 賣經書的好像只有一檔,販賣經書的大媽叫傑桑祖華,五十多歲了,難得還擁有年輕的聲音和愉快的笑聲。她的露天賣經攤位不算大,二米乘一米多吧,但一般的佛經似乎都很齊全。 她說,她爸爸和她兩代都是在這裏賣經書,每天就到附近的小工廠,把人家手印好的經書拿來這裏賣,已經十幾二十年了。 我問她開心嗎?她說挺好的。西藏人總是可以愉快地做重複的事,好像不怕單調沉悶似的。 她賣的經書不貴,大約十塊人民幣吧,還會用一塊黃色帶著紅色圖案的布包好,再用紅色的繩繫著,有一種日式手工藝品的精緻,非常優雅。 「給我三十本《心經》、三十本《財神吉祥經》吧。」我打算買來做伴手禮,一來漂亮,二來可以為朋友祈福。 她突然把我拉進攤檔裏,倒了一杯酥油茶給我,然後說:「經書不夠呀,我要回工廠拿呀,你幫我看著檔子一會兒吧。」 她就這樣離開了。我從買者的身分,突然變為賣者。最出奇的是,大媽竟然會對一個陌生人這麼信任。也許,就算再貪心的人也不會偷經書,造些很矛盾的業吧? 一個斯文的藏人在翻看著經書,見他正看著《心經》,我就用我非常有限的藏文對他說:「《心經》……十塊……」 那人笑了一笑,放下十塊,拿了一本《心經》,滿足地走開了。 大媽回來了,我跟她說,我幫她做了一樁生意,賣了一本《心經》,收了十塊,還自誇香港人是天生的商人。大媽又是一陣招牌式的笑聲,然後說:「《心經》是一本很短的經,只賣四塊呀。」 哎呀,我還是避免不了造了一個矛盾的業。


資料來源:講義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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