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藏土出中國》讀後感

如果西藏和西藏人民都對我們陌生,我們也不瞭解西藏人民、達賴喇嘛與中國共產政權數十年來的糾紛瓜葛,讀讀北明這本新書或者可以令我們更能瞭解多些,也對事情更有認識吧?否則西藏對我們或者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而已。 徐籲曾說過,有兩種文章最容易寫,也是最難寫,他也最怕寫,這就是遊記與自傳。徐籲以為當代的自傳恐怕有很多會與事實不盡不實,吹牛撒謊太多;至於遊記,如果只是記載城市沿革、河流歷史、建築物高度,有那些名人曾去過觀光及題詩題詞之類,不如去讀旅遊指南好了。如果富商出國開會、名人被邀觀光或什麼作家協會的董事出席什麼會議的記遊,寫今天什麼市政府請吃飯,明天與什麼名人照相握手,後天在會場中發表什麼意見等,則往往肉麻作有趣而已,所以歷史上很多大人物都不會寫遊記的。 我很同意徐籲的說法,雖然他晚年曾到過北歐如列寧格勒、芬蘭、斯篤荷姆等地,也寫過幾篇很出色的遊記散文如《列寧格勒的詩》、《在列寧格勒照相》、《芬京一瞥》等發表在報章上,可惜沒有結集出書。近數十年來寫得最成功出色的遊記,我讀過的只有吳魯芹的幾本而已,其他吸引人閱讀的遊記就不多了。 另外旅行往往有主動與被動的兩種,被動的旅行是因為生活所迫或者環境需要而要遠赴外地到陌生的地方去;主動的旅行則是想到那裡去玩,意圖則往往對某地某景慕名已久,處心積累地想去觀光一次。前者不應說是旅行,說是流浪或流亡更貼切。中國自共產政權成立以來,陸陸續續有不少人離開故國,到異地流亡作客。徐籲五○年代離開生長的故國,來港後他也自言是過客,布海歌覺得流放的生活使徐籲如枯池之魚,如果他的根不是離開了生他育他的土地,他可以成為一棵葉茂枝繁的樹。而反右、文革及六四以後,離開、流亡或逃亡的中國人就更多了!後者則是處心積慮的觀光旅遊,或者探索、追尋,尋找未來的一片未知。 剛好這兩種行程都給北明遇上了!她也寫了兩本很出色的書。前者是《告別陽光──八九囚禁紀實》(臺北萬象圖書公司,1993年3月),寫於她在六四流亡之後。六四前,北明曾間接或直接在天安門廣場擔任義工,介入廣場中的學生之間擔任主持廣播、幫忙編輯稿件、寫廣播稿等工作,更主要是在社科院幫助包遵信編輯新聞快訊,六四之後被囚禁過也被迫逃亡,經歷過三年多後,重重險阻,才能與作家丈夫鄭義一起經香港逃亡到美國去。到現在二十二年了,他們在美國出生的女兒也接近十八歲,即將進入大學,時光飛逝,真令人唏噓感歎! 到了美國後,北明在自由亞洲電臺主持美國東方語言媒體一個叫《華盛頓手記》的節目,多屬報導有關中國種種為人忽略的事物。二○○九年夏天她同幾個朋友到印度的達蘭薩拉旅遊,在十多天的行程中,去尋找流亡西藏人在異國他鄉重建西藏文明的動力和源泉。這本有關藏人逃亡到印度達蘭薩拉去的紀實最近出版了,書名:《藏土出中國》(香港田園書屋,2010年12月)。本書上篇《達蘭薩拉啟示》,便是記述她在這十多天在達蘭薩拉的旅遊,對流亡西藏社會與人物的觀察感受與思考。後篇《流亡西藏訪談》,是她在自由亞洲電臺主持華語節目《華盛頓手記》專題「走進西藏」系列,專訪西藏流亡領袖及西藏問題專家、學者和作家等記錄。 如果說《藏土出中國》的上篇是遊記也不大確切,《達蘭薩拉啟示》是遊記又不盡屬遊記,北明是到西藏人民流亡之地的印度達蘭薩拉去追尋、探索、觀察和尋找他們在異國的生活生命根源。漢藏本一家,北明是六四以後被迫逃亡到美國的中國人,自然更能明白瞭解藏人被迫流亡的心路歷程,滄桑感覺,她以中國人的蒼涼去印證西藏人的蒼涼。因此,北明的感情感受自然更特別沉重深刻,這些感情感受她從字裡行間表露出來,達蘭薩拉的西藏政府和人民令她感慨感動,她的文字與感覺也感動了讀者。有感、有表達,再傳達給讀者,這才是真正的文學,我覺得在這點上,北明真的能做到了。 正如她在書的序中開宗明義第一段便說:早先西藏之於她,就像於漢語世界大多數人一樣,是一個無關痛癢的詞語、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想來我們也是一樣吧?許許多多在國內、香港、外國或者臺灣的中國人也是一樣吧?許多西藏的消息與新聞對我們都無關痛癢,事不關己也不勞心,對西藏,就如同一個陌生的名詞而已。但讀了本書以後,我才知道自五十年代起,西藏就有少量人離境,到了六十年代,陸陸續續有更多人出走。現在大約已有十萬多西藏人流亡到印度了,主要是在印度一個一般人稱之為「小西藏」的達蘭薩拉的地方建立自己家園,到其他的地方也有。我也敬重當時一九六○年的印度總理尼赫魯,他能將這地方交給達賴喇嘛,允諾他在該地建立流亡政府。西藏人逃離中國的大遷徙,是當代最偉大的群體性精神事件,是三千多年前摩西領導以色列人出埃及的當代翻版,比之文革、六四以後許多中國人逃離中國更令人震撼。但許多人對西藏事件都淡然處之,或者這書的出版,對大家明白瞭解個中事實會有幫助吧? 北明原是記者,也是詩人與音樂家,有敏銳的感覺和詩人樂人的激情,文字寫得細緻敏銳而有感情,處處看出她的靈敏觸覺,也很有幽默感,書中多處令人忍俊不禁,因此讀這本屬於遊記,也不屬於遊記的書本卻毫無枯燥感覺。《達蘭薩拉啟示》全篇以美國作家約翰‧艾夫唐寫的一本書《雪域境外流亡記》,描述一個西藏人單巴次仁及其一家流亡的經歷為經緯而貫穿。單巴次仁的種種悲慘生涯,從小全家逃亡,跨越喜瑪拉雅山脈逃到印度邊境,經歷盡家人的生老病死,滄桑憂患,北明以單巴次仁的經歷,來回穿梭印證此行旅途中種種所見所聞所思,可以看出作者用心良苦也細緻深刻,作者的感情脈絡思潮,如交響詩來回往復,穿梭時空,情感收放時揚時止,時高時低,令人唏噓低徊,感慨不已。 從第三章“隔代孿生兄弟的故事”開始,北明來到德里一間西藏難民社區醫院探訪,裡面的藏人牙醫諾布寧願留在月薪低微的診所為藏人牙齒服務,而沒有把診所開在印度富貴社區賺更多的錢。看到諾布的堅持,北明就想到單巴次仁,單巴逃亡來到印度,長大以後目睹親人一個個不治而亡……,他最大的夢想是能夠成為一個醫生,治病救人,後來因為向援助組織申請不成功才被迫放棄了這個理想。北明想著如果單巴次仁能成為醫生,一定如諾布一樣,欣然服務於他逃亡的同胞而不會計較報酬……,由此展開對《雪域境外流亡記》一書及單巴次仁生涯的開始描述,以後十多天的旅程,他們到西藏的流亡政府達蘭薩拉與外交部長、總理、議長以至達賴喇嘛,噶瑪巴等見面及討論……,參觀藏經樓、藏人流亡村、難民接待中心、學校、廟宇等,和同行的漢語翻譯桑傑嘉細談後,北明又在藏人身上發現了單巴的影子,對身為難民又沒有祖國的情懷,許多藏人如出一轍。西藏流亡歷史蹣跚踉蹌五十年,他們一如剛從孤獨、苦悶中站起來,內心家國的一體痛楚依舊……在流亡政府西藏兒童村的幼托園裡,北明又想起單巴十一歲時在幼托園裡面的種種經歷……,思潮如此來回往復,綿延不斷。最後北明從達蘭薩拉返回新德里,在烈日下遊覽憑弔甘地陵,在一代偉人甘地祭壇前鞠躬拜祭作結。時空穿梭交替,飄搖、交織在現實、記憶、過去和現在的緬懷裡,而將來,將來又如何去追尋探索那一片渺冥未知的蒼茫? 最後一章“歸程”,北明登上客機,再度飛越太平洋返美。她如此寫道:“歸程中,漢藏共同棲息的星球再次緩緩出現機翼下方的蒼茫天宇間,河流婉如驪歌,山川隱約如詩,大海蒼茫如畫。在萬尺高度上,回眸達蘭薩拉之行,我發現自己心中世界的版圖已然生長出一片不可或缺的聖土,一闋精神寄存的空間,一種莊嚴的期盼。” 北明給我們的最後訊息,是她在寫完本書後,有了單巴次仁的下落。桑傑嘉從達蘭薩拉回話告知她,單巴次仁現在是西藏流亡政府駐新德里辦事處的代表,後來娶了達賴喇嘛的妹妹為妻。可惜北明此行沒有機會見到單巴次仁及與他詳談,以北明對《雪域境外流亡記》一書及單巴次仁生涯瞭解的深刻,如果他們能坐下細談他們對人生,對家國,對流亡的種種經歷經驗與看法,相信一定是十分精彩和令人感動的文字。 如果西藏和西藏人民都對我們陌生,我們也不瞭解西藏人民、達賴喇嘛與中國共產政權數十年來的糾紛瓜葛,讀讀北明這本新書或者可以令我們更能瞭解多些,也對事情更有認識吧?否則西藏對我們或者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而已。多年以來西藏都有些上師和仁波切來香港弘揚佛法,但因為政治問題,達賴喇嘛始終沒有來過香港。據我所知,香港有些佛教團體也曾組隊去達蘭薩拉觀光禮佛及在那裡的佛寺廟宇居住一段時間的,但對此報導的文字卻不多見。比較關心西藏問題的應該是以前曾在中國修業,後來赴美的作家李江琳,她是西藏問題專家,北明的朋友,也是北明這次達蘭薩拉之行的組織者,她曾經寫過幾本有關探討西藏問題的書,這位作家大情大性,從北明的描述和李江琳在西藏兒童村摟抱她收養的七歲西藏小孩圖片便知一二。此外談論西藏問題的文章也有一些,只不知這些資料報導、書本文章,追尋和探索,在這茫茫大海中能激起多少浪花微瀾而已。 書的下篇是《流亡西藏訪談》,如前所述,是北明在《華盛頓手記》她的一個電臺節目專題「走進西藏」系列,專訪西藏流亡領袖及西藏問題專家、學者等記錄,更詳細報導種種有關西藏的資料情況。我較感興趣的是北明訪問藏人唯色的一篇,唯色近年很為人注意,因為她寫了很多有關西藏問題的書,又被當局查禁撤職,所以攝影集與文集只能在臺灣出版並被譯成多種文字。她文革時期出生在拉薩,從小接受共產黨教育卻竟然未有被他們洗腦,血脈奔流的信仰,感情的寄託還是只有達賴喇嘛而已。相信跟她有同樣思想感情的藏人肯定也有很多吧?以一反三,不難知道佛教和達賴喇嘛才是西藏人民的血脈根源。唯色又在節目中朗誦她獻給達賴喇嘛的詩和歌詞,從這點又可看出西藏人的熱情、爽朗、正直、純真與毫無機心之處了,與東方人的收斂含蓄,回然不同。 北明在書前的扉頁獻辭如此寫著:“獻給全體藏民的精神載體和心靈家園:流亡西藏”。感謝她,也祝福西藏的同胞。 全文標題為:流亡、旅遊、探索與追尋──北明《藏土出中國》讀後感


資料來源:廖文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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