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僕屠殺主人

1989年,因為班禪大師突然圓寂,我的經師嘉雅仁波切病倒了,被送到北京協和醫院。那時,我和賽朵仁波切正在北京高級佛學院學習。每天放學,都從黃寺坐車到協和醫院,看望嘉雅仁波切。 4月的一天,經過天安門廣場時,發現三三兩兩的學生,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獻花圈,還把一幅畫像,擺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高台階上。我和賽朵仁波切好奇,就在天安門這一站下了車。走到近處,才發現,是胡耀邦先生的肖像!可謂栩栩如生! 我有幸幾次見過胡耀邦先生。一次是他到塔爾寺視察,那是個雨天,他兩手提著褲角,向一邊的普通人走去,想跟他們聊一聊。但是,他有一級警衛,他們把他「架」走了。另外幾次,是在北京的青聯會上,他講話直截了當,不講情面;他還建議,人與人之間,應該以名字相稱,不必叫官銜。年輕人裡,胡耀邦先生給我們的印象最好:開放,平等待人。 到了協和醫院後,我和賽朵仁波切就把這件事說給了病中的嘉雅仁波切。 「學生們都在說什麼?」嘉雅仁波切問。 「反腐敗。」我說。 「要求把主人的權利還給主人。」賽朵仁波切補充道。 「好事啊!」嘉雅仁波切感慨。 我們仍然每天到協和醫院看望嘉雅仁波切。每次經過天安門廣場時,都發現,那裡的人,比前一天更多。後來,還出現了很多騎自行車的人,頭上繫著白布。還有人舉著橫幅,高呼「反腐敗」、「說真話」、「要民主」等等。聽說,各大學的學生們都聯合起來了。 我和賽朵仁波切越來越頻繁地在天安門這一站下車了。我們在天安門廣場上走來走去,讀著那些橫幅,有時,也在學生們中間坐一會兒。 大學的教授們也出來了,還戴著聲援布帶,學生們手拉手,圍著他們,像保護的樣子。他們中,有的白髮蒼蒼,很有學者氣度,也在喊,在說。後來,還出現了很小的孩子,似乎從糼兒園來的,排著隊,由老師帶著。 我和賽朵仁波切都很激動,嘉雅仁波切似乎更激動, 「哎,今天怎麼樣了?」一見到我們,他就追問。 我和賽朵仁波切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天安門廣場的情況。恰好,西藏自治區統戰部的鄭英部長和許副部長來看望嘉雅仁波切了。鄭英部長的名字雖說有點漢化,但,他是一個藏人。嘉雅仁波切又跟他們打聽:「學生們怎麼樣了?」 「哎呀,這是年輕人的事,您老就不要管了,連我們都不清楚啊。」兩位部長笑著,把話題叉開了。 「聽說要民主,就給他們唄!」嘉雅仁波切又說。 「這是學潮,相信中央會妥善解決的,您老就專心養病吧,自治區的胡錦濤書記也向您問好呢!」鄭英部長又笑了。 北京高級佛學院的很多朱古,都認識中央民族學院的學生,主要是從西藏三區來的。現在,他們騎著自行車,頭上繫著白布條,來看望朱古們了,同時,也轉來了天安門廣場的最新消息。在我們佛學院裡,還有一個電視室,中午休息時,大家一邊看新聞一邊議論天安門廣場的情形。那時,學生們的請願,也快兩個月了,可是,不僅沒有被官方正面對待,還老是往下壓,於是,學生們升級為絕食了。 「為什麼當官的不出來見見學生呢?」 「學生們的要求是正當的呀!」 「我們應該聲援學生!」 北京高級佛學院的朱古們也要遊行了。然而,校方上報了宗教局和統戰部。上面立刻來了不少人,勸我們不要參加。說,班禪大師成立這個佛學院,是為了培養適應於社會主義的宗教人才;說,班禪大師生前,非常熱愛祖國,你們不能違背大師的意願!那以後,北京高級佛學院被嚴加看管起來了,任何人都不得隨便進入,同時,學校也不再上課了。 遊行的隊伍越來越多。一天,我和賽朵仁波切從佛學院出來時,習慣地看了看隔壁的電視機廠,發現工人們都在做橫幅、旗幟,還準備了一些鑼鼓,說是要有非常大的遊行。其它的工廠和單位,凡是我們經過的,也都在為聲援學生們做準備。 聽說戈爾巴喬夫要來,歡迎的儀式,先是定在天安門,但是,學生們佔領了那裡,又聽說改在了機場,學生又到了機場。最後,他們只在人民大會堂里關上門,搞了一個儀式。 儘管佛學院不再上課了,每天,我和賽朵仁波切仍然換一兩次車,去天安門廣場。後來,開始了堵車。我們不得不遠遠地下車,步行去天安門廣場。那裡人山人海。有一個橫幅,給我印象最深,意思是:主人來了,要和公僕對話!還有一個橫幅,是鄧小平老家的人打出的:請鄧小平回家! 我去過日本。剛到大阪,就感受到,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設施先進,人也文明。那時,我們團裡有一個人丟了相機,大家都很著急,以為找不回來了。可是,晚飯時,來了電話,說那邊撿到一個相機,讓我們去認領。一夜之間,資本主義「腐朽」之說,在我的腦裡完全崩潰了。而這次的學生運動,會不會給我們帶來一個日本那樣的世界呢? 我和賽朵仁波切祈禱,但願這次運動,能使中國成為民主國家,但願學生們的願望能夠實現…… 這時,遊行的隊伍中,還出現了解放軍,出現了募捐的,送飯的,送水的,送毛巾的。 還有一件趣事,本來天安門這邊有警察站崗,可是,學生們一來,警察就都走了,留下學生們自己維持秩序。 嘉雅仁波切似乎健康一些了,那是五月的最後一天,我和賽朵仁波切到他的病房時,他正在踱步。 「你們兩個明天必須離開北京。」一見到我們,他就說話了。 「為什麼?」我和賽朵仁波切都愣了。 「我的病已經見好了。再說,學校放假,你們在這裡也沒事幹,而塔爾寺那邊,還有不少事情在等你們處理。」 我和賽朵仁波切沉默著,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一早,我打了個卦,卦相也說,你們越早走越好。要不,你再打一卦?」嘉雅仁波切看著我。 早年,嘉雅仁波切曾教我一種叫做「默」的占卜方法。如果不分心,專注於一件事,會很可靠。 我就打了卦。卦相,和嘉雅仁波切說的一樣。 「也許,塔爾寺或者家鄉那邊有要緊的事。」賽朵仁波切尋思著其中的密意。 於是,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一號,我和賽朵仁波切,開著統戰部送給嘉雅仁波切的北京普車,踏上了歸途。 這時,北京的交通堵塞已很嚴重,繞了好久,我們才到丰台。人們還把一個大油罐車,拉了出來,擋在路中間,說是在阻止解放軍進城,而對老百姓,則是放行的。我們的車,就從油罐車旁開了出來。 城外的路邊,出現了一排排軍車,都蓋著軍用帆布,像是隨時準備進城的樣子。我們只能看到駕駛室裡的軍人,別的,都被擋得嚴嚴實實的。 凡是我們經過的大城市,鄭州,西安,蘭州,西寧等等,都有人在遊行,排著長長的隊伍,我們讀著那些標語:腐敗祭!民主!自由!法制!…… 六月四日,我們剛回到塔爾寺,就傳來了天安門廣場的槍聲。 (選自阿嘉仁波切中文自傳) 阿嘉仁波切:1950年出生於西藏安多地區多倫淖爾草原。兩歲時,作為塔爾寺寺主、第八世阿嘉•呼圖克圖,被迎接塔爾寺繼承法座。曾任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全國青聯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青海省政協副主席等職。1998年,秘密離開中國。現為美國印第安納州蒙藏文化中心和加州利樂塔爾寺西藏悲智中心主持。 嘉雅仁波切:曾為塔爾寺主持,陪伴過九世班禪大師,並建立了親密的師徒關係;又為十世班禪大師的經師,跟隨十世班禪大師五十餘年。 賽朵仁波切:塔爾寺一位有名的轉世。比阿嘉仁波切大三歲。 朱古:為藏語音譯,指轉世、化身,也稱仁波切。在中國,一般稱活佛。


資料來源:阿嘉仁波切
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