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中,以身獻祭的平措

兩份口述,一些回憶…… 事件:3月16日下午,格爾登寺(藏語,格底貢巴)的僧人平措(又寫彭措),獨自一人,離開被軍警嚴密監視的寺院,走到曾經熙攘、此時人也眾多的街頭,突然變成了一團燃燒的火焰。 從火焰中傳出他的聲音:“讓嘉瓦仁波切回來!”、“西藏需要自由!”、“達賴喇嘛萬歲!”。 人們都萬分震驚地看見,火焰中的僧人倒下了,又掙扎著站起,但又倒下了。 人們都萬分震驚地看見,滿大街全副武裝的特警、武警、警察、便衣,立即圍攏過來,用手中的棍棒撲打著僧人,可這是在滅火,還是在打他? 3月17日凌晨3點多,平措悲壯而死。 現在知道,他才20歲,1991年生人,父母為阿壩縣麥爾瑪鄉二村人。 【注1】 1、第一個口述者:格爾登寺僧人洛桑群增,20歲,2010年底翻越雪山逃至印度達蘭薩拉,學經。【注2】 我與平措一個寺院、一個班級、一個經師。 平措非常尊敬自己的經師洛桑亞培,因為他是精通五部大論的著名經師。 平措每次見到經師,都會把披的袈裟垂下來,恭敬地跪在地上。 平措平時喜歡鍛練身體,比如用力伸展胳膊,愛打籃球。 他很有肌肉,很健壯。 他平時很開朗,喜歡開玩笑。 他的性格好,有禮貌,對迎面走來的人,不認識也會笑。 但是,2008年的抗暴對他的影響很大。 當時,他也走上街頭,參加了抗議,親眼目睹很多人被打死。 遇難者的遺體送到格底貢巴的大經堂前,由僧眾修法超度亡魂。 當時,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遇難者,平措在做法事時,痛哭不止。 2008年,藏人被打的打,被抓的抓,被打死的打死,被致殘的致殘,許多藏人都產生了強烈的反對當局的意識。 本來,阿壩地區在2008年3月16日抗議時,死了很多人,所以三年後的今天,許多藏人都在寺院和家裡點酥油燈,紀念遇難者。 平措的紀念方式是自焚。 平措自焚的時候,被軍警圍住了,被打了,打得很厲害。 僧人和百姓不顧一切地把他搶回寺院,但是,他的傷勢太嚴重了,就送到阿壩縣醫院,可是醫院不收,因為當局有令,不准收。 因此,他們不得不把平措交給警察。 平措自焚之後,讓僧俗們憤怒,上街抗議。 一些僧人和俗人當場被抓。 更多的僧人和俗人,在格爾登寺的大經堂前靜坐,要求放出被抓的僧人。 一直靜坐到晚上11點半。 17日凌晨3點多,平措去逝。 當局一會說他24歲,一會又說成16歲,其實他20歲。 平措的父母是牧民。 兄弟姐妹多少人,不知道。 但他有兄弟三人,加上他,四人,都在格底貢巴出家為僧。 2、第二個口述者:格爾登寺僧人(隱去名字),26歲,在境內。 平措的名字就是平措。 但格底寺所有僧人的法名前都有“洛桑”,所以他叫洛桑平措。 我也是,叫洛桑**。 格底寺有三千多名僧人,我和平措雖然不在一個扎倉,但曾經長談過一夜。是在2009年,扎白自焚之後。 我驚訝地發現,平措雖很年輕,卻非常關心民族的事情。 說起格底貢巴附近被當局關閉的藏文學校,他很氣憤。 說起11世班禪喇嘛5歲就失踪,他痛苦得流淚。 說起嘉瓦仁波切為了藏人在全世界奔走,也不禁落淚。他知道你,阿佳唯色。 我見過他的一張照片。 也是2009年拍的。 照片上,他身上披著雪山獅子旗,盤腿坐在夏天的草地上。 我說如果被警察看見,會有麻煩,可是他笑著說我不怕。 2008年喚醒了我們,也改變了我們。 是的,當時平措也上街抗議了。 抗議中,許多藏人被槍殺,死得很慘,我親手把鮮血流乾了的遺體抬回寺院,誦經修法。 平措自焚,事先應該是誰都不知道。 他也沒有留下遺書,沒有留下遺言。 他就像平時那樣,從寺院旁邊的軍營和派出所前走過,從持槍武警的崗哨前走過,也從去年扎白自焚的街頭走過,大概就走了200多米。 很突然,他抬起頭,把一瓶汽油給喝下去了,還灑在了身上。 然後,他點燃了被汽油浸透的自己,就這麼燃燒起來。 他大聲地喊著:“讓嘉瓦仁波切回來!”、“西藏需要自由!”、“達賴喇嘛萬歲!”。 兩次摔倒在地。 但很快就被許多軍警圍住,狠勁打他。 街上的藏人們都被震住了。 看見軍警打平措,一些僧人和俗人不顧一切地衝進去,搶了平措就往緊挨著寺院的醫院奔去,可是醫院已經下班,關門了。人們又抱著平措往他的僧舍跑去,他的父母也在,震驚得放聲大哭。 人們又抱著平措往縣醫院跑去。 可是醫院不收,醫生說不能收。 為了救平措,僧俗們把平措交給公安和乾部,哀求他們搶救平措。 這時大約5點。 很晚的時候,醫院才得到批准,同意搶救平措,但已經沒有挽救的可能了。凌晨3點多,平措犧牲了。 可是醫院不肯把平措的遺體交給他的親人。 直到下午4點多,才交出了平措的遺體。 聽說,有官員來察看了平措的遺體。 而且,還警告寺院說,必須要在18日上午8點以前處理完喪事,不准保留遺體。 平措的遺體被送回寺院,圍裹著白色的哈達,供放在大經堂前。 從17日下午到18日早晨,格底貢巴三千多僧人為平措修法超度,從周圍趕來的三千多百姓排著隊,手捧哈達,口誦嘛呢,向平措致敬。 那個場面太痛苦了,沒有人不哭泣,連最堅強的男人都在流淚。 按照我們的傳統,不應該在送別死者踏上中陰之路時如此痛苦,因為哭聲和淚水會影響死者的來世,可是此情此景,誰都悲憤難抑,有藏人痛苦得暈了過去。 寺院三公里以外有天葬台,但平措是汽油自焚,又被毒打,鷹鷲可能不會飛來,所以就決定採取火葬的儀式。 裝有平措遺體的車開往天葬台時,成千上萬的人拋灑著哈達,大聲祈禱,一路泣別。 平措自焚之後,直至火葬,我知道,有很多現場照片。 可是發不出去,當天阿壩就斷網了,手機也打不通。 後來,手機通了,但發彩信的話,其他照片都可以發出去,與平措相關的照片就發不出去,電話裡一說起平措的事情,就沒有信號了。 而去年2月27日,在阿壩街頭自焚的紮白,他的名字其實是紮西,洛桑扎西。扎白是他母親叫他的暱稱。 他的母親叫梅廓,45歲;還有哥哥策波,27歲,妹妹才讓吉,18歲。 扎白現在25歲。 扎白自焚,被警察開槍擊中身體。 他先是被送到成都的醫院治療過,現在阿壩州州府馬爾康的軍隊醫院,與母親在一起,既不允許出院,也不允許除舅舅之外的親人和寺院僧人探望。 目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被允許出院。 因為被槍擊中腿和右臂,扎白的腿已殘,走路不便,右臂也抬不起來。 又因被火燒過,身體右邊如面頰、右手都留下疤痕。 當時,醫院方面企圖給扎白截肢,截掉中彈的腿與右臂,為的是不留下中槍的痕跡,毀滅證據,但被扎白的母親拼死拒絕,所以未能截肢。 拍下紮白自焚被警察槍擊,並把現場照片發送出去的格爾登寺僧人江廓,後來被判刑6年,現在還在牢中。--2011/3/20 注1: 中國官方新華社的報導先是稱自焚僧人是24歲的彭措,後來改說現年16歲,患有癲癇病。 還說附近巡邏的警察及時將火撲滅, 並迅速就近把彭措送往醫院救治。 因為“格爾登寺一夥別有用心的僧人不顧傷員的安危,強行將彭措搶運到寺內的紮倉藏匿。”經過當地政府和彭措母親嬋布洛再三交涉,直至3月17日凌晨3時,格爾登寺才將彭措交予其母,當地政府和嬋布洛立即將彭措送到阿壩縣人民醫院救治。 不過,“由於格爾登寺藏匿傷員拖延時間,使傷員失去救治的寶貴時間,經搶救無效於17日凌晨3時44分死亡。” 新華社企圖把抗議者誣陷成生理或心理有疾病的病人,企圖栽贓寺院和僧人是兇手。 正如去年2月27日,阿壩僧人扎白當街自焚遭軍警槍擊,在眾多外媒紛紛報導之後,新華社不得不承認,確有一個“穿袈裟的男子”引火自焚。但否認軍警向他開槍;軍警沒有開槍不說,還救了他,把他送到成都的醫院了。 又說醫生也否認槍傷,指他身上只有燒傷。 事實上,扎巴的腿和右臂中彈,險些被截肢,證據遭毀滅。 新華社還稱平措父親說“他是自己自焚的,只有燒傷,其他什麼傷都沒有。”這也正如去年扎白自焚被槍擊,新華社“引用一名西藏僧侶的話說,槍擊的說法是他編造的”。 事實上,平措不是自焚而死,除了燒傷,還有被軍警毒打的傷,他是被毒打致死,是被殺。 注2: 這部分的口述,是現在達蘭薩拉的漢人作家朱瑞,18日晚上採訪洛桑群増之後,從Skype發給我的。 朱瑞說,一個熟悉平措的僧人,幾分鐘後,會到我這裡來。 我試著在電話裡問他,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也許面對面,會好一些……


資料來源:唯色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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