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丹寺,寧願它為廢墟

謹以此文紀念1959年3月10日52週年。 1、最近一次聽到與甘丹寺有關的消息,來自去年10月,在回拉薩的火車上,隔壁下舖的那個漢人男子,平頭黑臉,深色裝束,被喜歡跟乘客聊天的列車員認出是軍人:“看他走路姿勢就知道。”“我是特警,”那男子倒不低調,一屁股坐在列車員旁邊,跟我面對面:“08年調到拉薩的,上去了就沒再下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有意問道:“為什麼?”“3•14嘛,你不知道?鬧<藏獨>了呀。”特警似乎有些不滿。 我做恍然狀,繼續問到:“那你一定不會是士兵吧?”特警得意地說:“我是甘丹寺最大的官。”甘丹寺? 我已有多少年未去? 我佯裝不懂,問他是什麼市? 他更正說那是個寺院,而他是駐守甘丹寺的中尉,連長,手下有一個連的兵,“我們得看著那些喇嘛。” 提到喇嘛,他的口氣一下子很兇,說他立過二等功,在3•14期間,因為抓到了被通緝的二號人物。 我問是什麼人,他遲疑了一下,先說是秘密,卻又像按捺不住得意,透露是個喇嘛,在哲蚌寺抓到的。 對了,這當中,我因為自我介紹是去西藏旅遊的老師,他信以為真,很願意對我這個無知的遊客顯擺他鎮壓“藏獨分子”的光榮史,甚至炫耀起他手機上保存的持槍穿軍裝的照片,背景顯然是拉薩的山和天空。 但我差點露餡。 誰會想到我的手機鈴聲,竟然與他的手機鈴聲完全一樣? 而且居然同時在響,都是用藏語在打招呼:阿若,短信勒迥。 意思是,朋友,短信來了。 他有些狐疑地盯著我的手機,我掩飾說,一個去過拉薩的“藏漂”給我的。 還有一次也差點露餡。 列車員問他對西藏的印象怎樣,他再次鄙夷道,藏族人很愚昧,什麼都不懂,一輩子就只知道這個(他比劃著雙手合十的樣子)。 我控制住自己沒吭聲,但當特警去過道接電話時,那列車員問我:“剛才你臉色一下子變了,為什麼?” 在拉薩住了一個月,我原本打算去甘丹寺的,一為朝覲,二想觀察,但我很快發現自己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簡直脫不開身。 有一次去近郊看秋色,一路上竟被兩輛無牌照的車跟踪、拍照,實在不快。 我不願意帶著他們去甘丹寺;而且,如果碰到火車上的中尉,他若得知我的真實身份,會不會立刻對我施展他的特警功夫? 他說過,前不久在北京密雲接受特種訓練時,有個特警從飛機上持槍往下跳,被觸地的槍托撞斷了鎖骨,而他只是雙手磨出了很厚的繭。 他還說,每天練習射擊,專打眉心和胸口;每天發子彈,就像喝水似的。 2、甘丹寺曾經是圖伯特(全藏地)激動人心的榮耀之一,這與藏曆第六繞迥之火雞年(公元1357年),在圖伯特東部誕生的一位偉大的喇嘛有關。 他十六歲告別安多故鄉,遠赴衛藏求學,六十三歲圓寂。 信徒把他奉為“第二佛陀”,是因他對佛教的貢獻猶如釋迦牟尼。 博巴(藏人)尊稱他“傑仁波切”,意為珍寶法王;外界習慣稱“宗喀巴”,意思是來自宗喀【1】地方的人;西方學者則認為他是“東方的康德”。 在遍及圖伯特的塑像和唐卡中,他的形象宛如絳白央(文殊菩薩):跏趺而坐;左臂高懸經書,象徵智慧無上,右手高持寶劍,象徵斬斷無明。 並戴一頂像山峰般尖削的黃帽,象徵由他發起的改革之後形成的善規派,即圖伯特佛教諸流派中規模最大的格魯巴【2】。 他親自在拉薩東邊的旺波日(旺波山)建甘丹寺,意為極樂世界,並派弟子在拉薩西頭與北角建哲蚌寺和色拉寺,即像白米和黃金一般的寺院。 三大寺鼎盛時期,僧侶之數各有七千七、五千五、三千三之說。 他還率信眾修整拉薩中心的祖拉康,以稀世之寶供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佛像;為紀念佛陀以神變之法大敗六種外道的功德,他遍召各寺院、各教派的僧眾,於藏曆正月期間舉行祝福祈願的大法會——默朗欽莫,其中在松卻繞瓦【3】的辯經場面甚為壯觀,最優秀者可以獲得格魯巴最高學位——格西拉然巴,以後遂成傳統,至今才中斷。 還有一個與他相關的傳統,早已形成遍及民間的習俗節日——甘丹安曲,中文譯為燃燈節,蒙古則有祖魯節。 每年的藏曆十月二十五日之夜,圖伯特以及喜馬拉雅山麓等崇信佛教之域的所有僧俗,都要為他舉行忌辰供祀,在屋頂或窗外燃燈供養。 當晚的燈火比天上的繁星更多,更美麗,將每個人的心房照耀得如同佛堂一般明亮,每個人在燈火的輝映下,用美好的詩句放聲禮讚這位本名叫做洛桑扎巴的普通僧人,深信有那麼一天,妖魔被消滅之後,甘丹寺裡供奉他的法體之塔會自動打開,重又響起他的聲音: 菩提心若未生起, 希生起; 若已生起, 莫消退,且漸增長。 【4】 我多次看過BBC製作的紀錄片《The Lost World of Tibet》,其中有個鏡頭一閃即逝,卻可以瞥見圖伯特的輝煌,但已是最後的輝煌,如夕陽西下,或如迴光返照。 那是1958年的秋天,為通過最高學位的考試,嘉瓦仁波切(達賴喇嘛)先是去哲蚌寺和色拉寺,與最出色的佛教學者辯論,而後又去了甘丹寺。 彼時形勢越發危艱,入侵者已經露出猙獰之色,只剩下幾個月,不及24歲的嘉瓦仁波切將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 但那天,陽光下,他腳步輕盈,且微笑著,自如地展開絳紅色的袈裟,這一瞬間,完全鋪滿整整一座山的甘丹寺出現了:從旺波日的這頭到另一頭,綿延而寬闊,重重又疊疊,一位當年目睹其勝景的西方人這樣描寫:“剛剛刷白的牆體,火紅的殿堂,閃光奪目的金頂……這一切看上去渾然一體”,被飄飄欲飛的袈裟輝映著,示現了一個絳紅色的佛之邦土。 3、然而,“……那曾經珍藏宗喀巴大師的真身法體的歡樂之地,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轉眼就被毀掠一空。”這是十幾年前,我寫的一篇散文中的片斷: “山下的村民們興高采烈地拆梁揭瓦,吭哧吭哧地扛回各自家裡打算重蓋新居;而來自內地和拉薩的造反派則沒這麼多的小肚雞腸,他們自有使命在身,須得將佛像砸碎,經書燒盡。那座藏有黃教宗師宗喀巴法體的寶塔也被你一鋤我一鍬地給挖開,露出了跏趺而坐、長發繞足、面帶微笑的肉身栩栩如生,一時嚇得眾人紛紛後退。但旋即,宗喀巴的法體臉色大變,跌下法座,一個年邁的僧人不顧一切衝將上去,用僧衣將其裹起,差些被亂棒打死不說,法體也在一把大火中燒得只剩下了一塊頭蓋骨,如今被供奉在重新修復的高塔之中。三十多個春秋一晃而過,甘丹寺那邊龐大的廢墟依然觸目驚心,而山腳下的那個趁火打劫的小村子啊,據說遭到了很重的報應,依傍著一片好風水卻怎麼也擺脫不了貧窮和疾病的厄運,倒也真的是活該。”【5】 原以為甘丹寺淪為廢墟的過程如我所寫,儘管依據的是旁聽途說的故事,基本屬實,但有一點,即始作俑者,被我忽略了,或者說被我誤以為是當地百姓。 直到後來,為了調查文化大革命在西藏的真實情況,我帶著父親當年拍攝的那些砸寺院、鬥“牛鬼蛇神”的照片,走訪了七十多位被革命耗盡青春年華的長輩,多次聽他們回憶起難以繞避的細節,才算是明了真相。 韃瓦,是一位當年去北京見“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博巴紅衛兵的化名,他知道甘丹寺是怎麼被砸的: “在沒有砸之前,甘丹寺是糧食倉庫,當時拉薩各個單位的糧食都要到那兒去取,由部隊守著的。後來等寺院的金銀財寶都被“土則列空”(國家的收購部門)收走了,部隊就把佛像砸了。當兵的在佛像的脖子上拴根繩子,把佛像拉倒,金啊銀啊,銅啊鐵啊什麼的裝到車上,全都拉走了。最後剩下的是什麼呢?剩下的是木頭啊這些東西,又被從達孜縣、林周縣、墨竹工卡縣、堆龍德慶縣這幾個縣來的人弄走了。山下的老百姓也去把剩下的扛走了,可是最後卻把毀甘丹寺的帽子扣在山下的農民頭上。 “有一次我碰到一個駕駛員,他就是甘丹寺下面崗托那個村的。當時他還小,跟村裏的其他孩子去甘丹寺玩耍,看見地上堆滿了寺院裡的各種器具,很多當兵的拿著石頭在那裡敲打著玩兒,但他們要拿走的話不允許。他說,沒想到最後卻落了個章多的老百姓毀了甘丹寺的說法。”【6】 還有更多的秘密或黑幕,需要更多的努力和緣分才可能獲悉。 當然,如果能夠找到更多的證據如歷史文件,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幸運地找到了這樣一份證據: “如今許多人都以為規模宏大的甘丹寺毀於文革剛剛開始,罪魁禍首是狂熱的紅衛兵和附近村莊的農民,但從一份一九八五年的內部材料上卻發現事實的真相並非如此。這份材料是西藏自治區與西藏軍區聯合對軍隊在“三支兩軍”期間所犯錯誤的調查,其中有這樣一段記錄:<聞名中外的國家重點保護的甘丹寺,竟然在自治區革委會成立之後被搗毀,文物散失,造成政治上難以挽回的損失。此事至今查無結果,查到當時拉薩軍分區支左首長那裡就查不下去了。當時的達孜縣武裝部政委是革委會主任,分區副司令員李希然是市革委財經組組長。>為何查不下去?軍隊到底乾了什麼不能曝光的事情呢?這顯然又是一樁疑案,西藏人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7】 回想那個讓人瘋狂的年代,襁褓中的我正咿呀學語,就在距離被年輕的父母呵護的小家不算太遠的東邊那座山上,曾經莊嚴而壯麗的寺院在無數槍桿子的陰影下遭到滅頂之災,珍藏了數百年的寶貴經書扔進火堆裡,熊熊燃燒了幾十個白天黑夜。 火光映著一張張臉龐,全都暴露出人性的真相,有的痛不欲生,有的隱忍而沉默,但也有些顯然貪婪十足。 業力啊業力,在這樣的時候,為所有的生命種植了各有所得的結果,奇特的是,卻都共存,充當了瞬間的見證。 不過,對於信仰者而言,這難道不正是最好的修行時刻嗎? 這裡,甘丹寺,“既是一塊革命福地,又是一片地獄景象”。 【8】 4、還有一些故事來自被禁止的文字和紀錄片,說的是文革結束之後,中國的西藏政策發生了變化,含有深意的政治信號被大權在握的鄧小平釋放出來,於是從1979年起,嘉瓦仁波切連續派三個代表團(中方稱其為“參觀團”)回到圖伯特,考察多衛康的狀況。 這其實是飽含人世間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的故事,我每每在讀到如《雪域境外流亡記》中的相關片斷,每每在看到諸多紀錄片中的相關鏡頭,總是心痛難忍,愴然而涕下。 其中涉及到甘丹寺的記錄,來自1980年7月到拉薩的第三個參觀團。 是這麼寫的: “以前這裡聳立著上百座大建築,但現在剩下的卻是一行行長長的殘垣斷壁。甘丹寺幾乎是被炸成廢墟的。丹增德通說:<以前我們曾聽說過甘丹寺被毀,但這樣的場面是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看上去它像五百年前就已遭到破壞,而不是十二年前。>”【9】 重返故土的流亡者驚駭不已。 很顯然,這龐大的廢墟是幸運的他們未能目睹革命風暴有如何兇猛的見證。 不僅僅只有這一片廢墟;遍及圖伯特的無數廢墟都在默默地講述這一個個喪失國土家園、精神道場的故事,默默地講述族人們被洗腦、被勞動改造、被鼓勵背叛與告密,以及恐懼中的潛逃、金珠瑪米的抓捕、公審與集體處決,以及被剪掉的舌頭、無法辨認的臉、忍不住要失去慈悲的心啊心……不止是歸鄉的遊子悲痛不已,土生土長的同胞在這個時刻更是如此: 丹增德通說:“我們一到,人們簡直就無法抑制住自己。大家爭先恐後朝山下跑來,又哭又喊。我記得有幾個十幾歲的年輕小伙子和小姑娘,他們緊緊抓住我的上衣。他們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特別傷心。他們就是不放手。他們旁邊的人對他們說,<請你們不要哭得這麼傷心好嗎?>但接著這些人也跟著哭了起來。指著山上說:<瞧,那就是我們的甘丹寺,你們看他們是怎樣毀了它的啊!>”【10】 而此時,不光是在甘丹寺,實際上在整個圖伯特已興起修復寺院的熱潮。 我採訪過的韃瓦說: “……有些拉板車的,一天可以掙十五塊,可他不要,卻願意拿兩塊五的工資去幹維修寺院的活。還有人是無償地去勞動,是誠心誠意的。有些人捐出了自己全部的錢財。西藏的寺廟得以復興大部分都是這樣,基本上都是由信徒們自己捐助修復起來的。國家不好意思了,才掏出一點錢,然後大肆宣傳,結果就變成了好像都是由國家修復的了。”【11】 從網上找到一篇官媒記者介紹甘丹寺如何重生的報導,稱“由於戰亂、自然災害和<十年文革>等原因,甘丹寺遭到了嚴重的破壞。……1978年後,國家開始對甘丹寺進行大規模的修復。甘丹寺僧人也自籌資金支持維修。”【12】報導還列舉了當局分批投入多少款項進行修復的詳細數字。 看上去,破壞成了無法抗拒的2因素,而所謂的“國家”從來都是無比慷慨的大恩人。 可是,在“舊西藏”毫不客氣地被解放之前,整個圖伯特擁有六千多座寺院;卻在進行了一場場革命之後,僅剩下十多座寺院。 雖然現如今大多數寺院已修復,但規模遠不如昔日。 需要提醒的是,“國家”為修復而付出的,根本無法與博巴自己的付出的相比,每一座劫後重生的寺院都傾注著博巴們虔誠的汗珠和懺悔的熱淚,銘刻著這塊土地上的眾生與六道輪迴和凶險的權力抗衡的信念。 不過有一點,我持有異議。 我覺得,其他寺院應該修復,甘丹寺則不必修復,因為化為廢墟的甘丹寺才是活生生的文革紀念館。 就像許多蒙難的寺院都有文革口號、毛語錄及頭像等遺跡,往事不堪回首,重溫一次都是恥辱,儘管理解僧俗們將之剷除或塗抹的行為,但還是應該保留下來。 想想看,當人們——無論信徒還是觀光客,還是帶著武器的特殊人員——來到甘丹寺,看見綿延的山上佈滿頹垣殘壁,從前茂密的樹林早已稀疏,荒草也難以長高,鳥類的叫聲猶如在向人們介紹這裡發生過什麼。 正如德國某地正是當年押送猶太人到集中營的火車站,而今沒有列車,月台上只有記錄猶太人人數和被押送日期的數字,顯然“這是最突出的一類紀念,不是關於建造紀念碑,而是留下沒有功能的空間,超越了修復和更新。在這裡,歷史不是被挪進博物館,而是任憑風吹雨打。”【13】 是的,任憑風吹雨打,即便連頹垣殘壁也土崩瓦解,甚至灰飛煙滅,我仍然認為廢墟是任何一種修復或複原都無法替代的。 如果懷有憂慮,把廢墟的漸漸消失當做一切都不復存在,而非得重新修蓋彷若從前的建築物才算是甘丹寺永遠存在的證據,這還真的是一種對於實相的執著。 從佛法的角度來說,廢墟與死亡一樣,乃是無常在人世間最為真切的教訓。 從美學的角度來說,瘡痍滿目的廢墟遠比嶄新的雕樑畫棟更為美麗。 或者,甘丹寺即便要修復,完全可以只修復過去的中心佛殿與過去藏有宗喀巴法體的佛塔,至於周遭緊挨著的廢墟不必還原。 只需要用盡財寶來修復那極少的部分,使其顯現出彷若過去甚至超越過去的無比輝煌,而這樣的輝煌與殘破的廢墟錯落並存,將成為圖伯特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觸目驚心的紀念館。 圖伯特需要這樣一座紀念館。 5、我第一次去甘丹寺是1994年的夏天,可那記憶十分淡薄。 我似乎只是為了與筆會上的文人們換個聚會的地方才去的,僅記得因在山下玩樂而誤了車,只好徒步上山,穿行於漫山遍野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之間。 甘丹寺尚未全部修復的廢墟似乎並沒有讓我太驚訝。 甚而至於,成了我們歡聚的背景。 翻開相冊,找出當時的照片為的是幫助忘卻太多的我返回當時。 照片是別人的相機拍的,只留下四張與文友們的合影,以甘丹寺的廢墟和重新修復的殿宇為背景,我們每個人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全然與甘丹寺無關,或者說,我們看得見甘丹寺的廢墟卻看不見它何以變成了廢墟。 仔細再看照片,發現在我們的身後,遠遠地,有一些朝佛的信眾,當然他們是我的族人。 對於他們來說,甘丹寺是這次朝聖之行的目的地,而非充當遊樂背景的尋常處,因此他們帶著哈達和酥油,帶著孩子和老人,低著頭穿行於一半殘缺一半嶄新的殿堂之間。 有的人背著很重的包袱往山上走著,難道是趕來參加修復寺院的嗎? 那時候,我與他們多麼不同,我剛過了二十八歲的生日,此生首次來到飽受重創的甘丹寺跟前,卻並沒有被它的創傷所打動,兀自嬉笑、雀躍,那時候,我是多麼地無知又無良啊。 後來我又去過甘丹寺幾次,漸漸有了轉變。 有一次是隨母親和姨姨專門去為父親點燈。 喪父的悲痛在殘缺不全的寺院得到了慰藉。 也正是此時,我彷佛才第一次看見了甘丹寺的廢墟。 我個人的殘缺不全與寺院的殘缺不全,在這個時刻,奇異地重疊了,於是悲傷的我彷佛也看見了寺院的悲傷。 我當時坐在一截殘破的牆下默默流淚,起先我是想要靠著殘牆休息的,卻又隱隱擔心它會倒塌,可是當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慢慢地卻又是無意識地靠在了殘牆上,而在這樣的依靠中,因為喪父而帶來的孤獨得以紓解。 就好像,在廢墟中,有許多孤獨的身影在相互安慰。 還有一次,我與一位即將離開拉薩的朋友特意搭車去甘丹寺的轉經路轉了一圈,站在嶄新的佛塔跟前有過這樣的對話:“誰知道這裡面如今供奉的是什麼呢?宗喀巴大師的法體明明已經被毀。”“也許空空如也才是佛法的精要。”返回城裡,聽說一個令人不安的故事就發生在甘丹寺,後來我把它寫進了一首名為《西藏的秘密》的長詩裡: 至於點頭之交的洛丹,有著令人羨慕的職業和前途, 卻在一次通宵狂飲之後,獨自搭車去了甘丹寺。 據說他在山頂拋灑隆達【14】時,喊了幾聲那致命的口號, 駐守在寺院中的警察立即將他抓獲。 黨的書記批示“酒後吐真言”, 一年後,拉薩街頭又多了一個被關過的無業遊民。 【15】 而這個故事,發生在所謂的“3•14”之前;所謂的“那致命的口號”,其實就是“博讓贊”(西藏獨立)。 重讀這幾行詩句,我不禁思忖,如果再去甘丹寺,是否會從如今幾乎看不見多少廢墟痕蹟的殿堂之間,看見發生在藏曆土鼠年3月某日與4月某日的那一幕幕? 在《鼠年雪獅吼》【16】這座以文字構建的紀念館中,有這樣一些關涉甘丹寺的記錄: “3月12日下午,拉薩達孜縣甘丹寺僧人在寺院內舉行抗議活動,隨後被大量軍警圍困。 “3月13日,甘丹寺被當局關閉。拉薩著名的三大寺等寺院皆被當局關閉,所有僧眾皆不能出寺,通往哲蚌寺、色拉寺和甘丹寺的路被封,禁止車輛通過。 “4月10日,中共統戰部副部長朱維群專門到甘丹寺,報導稱,“看望慰問駐甘丹寺工作組人員及一線值勤武警官兵”。 “4月17日,星期四下午,大量軍警從甘丹寺抓了很多僧人,這些僧人據說被關押在拉薩市堆龍德慶縣磚瓦場附近。” ………… (寫於2011年初,選自即將出版的《圖伯特,這幾年。》一書。) 註釋: 【1】宗喀:位於今青海省湟中縣塔爾寺所在區域。 【2】格魯巴:宗喀巴大師經長期的苦學精修,創建了一整套正確的佛學體系,其重要論著《菩提道次第廣論》和《密宗道次第廣論》無上瑜伽修法即其思想體系的總結,也是他創立格魯派的理論基礎。 “格魯”意為善規,“格魯巴”即善規派。 宗喀巴大師強調修行次第,要先顯後密,顯密並重,嚴守戒律等等。 【3】松卻繞瓦:藏語,意為“傳法之地”,位於大昭寺南側的廣場。 【4】一段來自《菩提心妙寶》的祈禱文,由宗喀巴大師造,又寫為:“聖菩提心極珍貴,諸未生者令生起,令已發起不衰退,輾轉增上恆滋長。” 【5】摘自《西藏筆記》中的,唯色著,2003年,中國花城出版社。 【6】摘自《西藏記憶》,唯色著,2006年,台灣大塊文化出版。 【7】摘自《殺劫》,唯色著,2006年,台灣大塊文化出版。 。 【8】摘自《懷舊的未來》,[美]斯維特蘭娜•博伊姆著,譯林出版社,2010年。 【9】《雪域境外流亡記》,(美)約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譯,1987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 【10】同上。 【11】《西藏記憶》,唯色著,2006年,台灣大塊文化出版。 【12】, http://www.tibetinfor.com.cn/t/040825mjxz/20040200491594814.htm 【13】摘自《懷舊的未來》,[美]斯維特蘭娜•博伊姆著,譯林出版社,2010年。 【14】隆達:藏語,印有佛經的紙,有五種顏色。 拋灑“隆達”是一種宗教儀軌,藏人相信,把印有經文的五色紙張拋向天空,當風吹來時,所有的祈禱和祝愿會被四面八方的諸佛菩薩聽見。 【15】詩集《雪域的白》之,唯色著,2009年,台灣唐山出版社。 【16】《鼠年雪獅吼》,唯色著,2009年3月,台灣允晨文化出版。 (首發於民主中國 http://www.minzhuzhongguo.org/Article/ShowArticle.asp?ArticleID=19924 )


資料來源: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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