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的紫蓮花——松贊圖書館

在頓珠林的採訪結束後,桑杰和我坐著一輛老爺車前往德吉林西藏難民定居點。 一上車我就得馬上調整感覺:走出定居點的藏式大門,我就從一個文化圈進入了另一個文化圈。 分散各地的西藏難民定居點猶如汪洋大海裡的一個個文化孤島,它們彼此相距甚遠,但是,半個世紀以來,居住在這些孤島中,普通平凡的人們一直在默默地做著一件非常不平凡的事:堅守和發揚自己的文化。 到目前為止,我探訪的基本上都是流亡社區的“草根文化”層面,流亡社區是否存在一個“精英文化”層面? 昔日老貴族們的後代如今處於什麼樣的狀況? 我曾經問過一些朋友,他們以“印度方式”晃晃腦袋,扔給我一個“不知道”。 大約從上世紀70年代起,昔日的老貴族們基本上已經退出了政治舞台。 他們散佈在歐美各國,許多人不知所終。 在境內的那些老貴族們,基本上只有兩個選擇:合作,或者死亡。 拉薩城破之後,倖存的噶廈政府各級官員被成批送進監獄,許多人被解往甘肅和青海,關在對外稱為某某農場的集中營裡,作為免費勞力,為他們的“解放者”創造財富,其中大多數人沒能活著走出來。 在西藏“民主改革”的結果,與漢區一樣:西藏傳統的“士紳階層”以及他們所代表的“雅文化”被徹底消滅。 然而,如果說漢文化中“雅文化”的喪失,是我們自己作的孽,西藏傳統文化中“雅文化”的消失,絕對是外力作用——這是我們至今不敢面對的史實。 我黨用各種各樣的理由為自己在西藏三區所作的一切開脫,大多數漢人也心甘情願地接受官版歷史:控訴別人的罪惡畢竟要比承認自己的罪惡容易得多。 不過,那輛破舊得門都差點兒關不上的老爺車開出頓珠林大門的時候,我絕對沒有想到,它將把我送到一個流亡中的“精英文化圈”裡。 老爺車慢條斯理地朝山的方向駛去。 德吉林在山腳下,山頂就是穆蘇里。一個多小時後,車子笨拙地拐了個彎兒,駛入另一座藏式大牌樓。 這天是周日,定居點辦公室沒人上班。 桑傑下車問了好幾次,最後,有人指點我們去直貢寺,說那裡有旅館。 到了直貢寺,一名老僧勸我們最好去“圖書館”,那裡的旅店條件比較好。 他說我們不妨把行李留在寺院裡,先到那裡去看看。 按照老僧指點的近路步行十來分鐘,跟著一座爬滿各色鮮花的石砌圍牆繞了個半圓,然後……我眼前刷地一亮,瞪大眼晴,目迷五色。 藍天下聳立著一座金黃色石砌建築,面對大門的小丘狀花壇上,低矮的植物剪成英文Welcome, 轉到花壇背面,是藏文“扎西德勒”,一側還有印地文,大概是Namaste吧,反正我們兩個都不認識。 除了文字,還有法輪和螺號圖案。 走上幾級台階,迎面一座騎著駿馬,一手托經卷,一手持金剛杵的松贊乾布像。 雕像面朝山脈,彷彿在遙望故鄉。 雕像下面有座日本風格的小花園,裡面種了幾叢高高的蘆葦,微型水池裡,兩朵紫色睡蓮朝著太陽盈盈而立,碧綠的灌木叢中露出白色“崗仁波切”模型。 石鋪小徑幹乾淨淨,建築之間的花園裡,玫瑰花開得正艷。 這就是松贊圖書館,全名叫“松贊喜馬拉雅與佛學研究圖書館”。 圖書館以藏王松贊干布命名。 松贊圖書館的主樓仿製西藏最古老的王宮,純藏式大門兩邊的石砌也模仿古代王宮的建築方式。 這座圖書館的創辦人是直貢仁波切。 我到德吉林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採訪這位仁波切,可惜仁波切不在,去了新西蘭。 來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擦絨家族之後。 擦絨家族與14世達賴喇嘛的亞谿家族是姻親,仁波切的大姐就是達賴喇嘛三哥洛桑珊丹的妻子。 1959年拉薩事件之後,仁波切入獄多年,出獄後來到印度,在這一帶定居,創辦了直貢寺、直貢佛學院、直貢尼姑寺和松贊圖書館,在日本還有一座寺院。 直貢圖書館完全是仁波切親自設計的,風格大方優雅。 整體設計結合了西藏、日本和印度元素,花園、雕像、屋頂的顏色相互配合,玻璃窗全是鏡面式,映照著花園和天空,不管走到哪裡,感覺都置身於花園中。 圖書館有藏文、英文、德文、法文、尼泊爾文等文字的收藏,還有少量中文書。 收藏內容以佛學和喜馬拉雅山區文化為主。 圖書館和閱覽室合一,天花板上繪著敦煌風格的畫。 仁波切入獄多年,顯然沒有機會系統學習藝術、建築、繪畫等,松贊圖書館的設計,體現的是他天然的藝術感覺。 各國風格結合得天然契合,又顯示出仁波切從各國文化中吸收營養,將之發揚成現代西藏“雅文化”的高超能力。 松贊圖書館的“鎮館之寶”是一尊兩米多高,極精美的檀香木十一面千手觀音像。 沒人知道這尊雕像創制於何年。 南捷拉莫告訴我,這尊雕像來自康區某地,被分割成三部分“偷運”到印度,由一位精通藝術的美國阿尼重新組裝,並在“千手”上重繪“千眼”。 更可貴的是,美國阿尼力排眾議,沒有在這尊木雕上上漆或者貼金,完整地保留了雕像的原貌。 這尊木雕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不用說,這是一尊逃過了1958年藏區全面摧毀寺院、文革10年再次滅佛之劫的造像。 這尊十一面千手觀音像得以保存至今的背後,不知有多少人甘冒生命危險。 觀音像主面左側有天然的痕跡,彷彿觀音在流淚。 我眼晴一熱,撲地便拜——不僅敬拜觀音,也是敬拜那些冒著生命危險,將這尊觀音像保留下來,並運到印度的人們。 西藏三區民間有多少這樣無名英雄? 歷史或許不會記住他們的名字,但歷史一定會記住那些以“革命”的名義毀佛滅道,摧殘人性的人。 歷史也會記住,一個龐然大國是如何以“民主”的名義,強行摧毀一個弱小民族;歷史更會記住,那個民族如何不畏強暴、不屈不饒,頂住一切壓力,保存發揚自己的文化和自己的民族特性。 我相信,即使我們這一代不敢面對這個大國之恥,我們的子孫後代一定會面對。 在松贊圖書館,我與兩位昔日的老貴族之後不期而遇。 一位是索康家族的女兒,即前首席噶倫索康·旺欽格勒同父異母的妹妹帕姆;另一位就是尊者的三嫂南捷拉姆。 她們都是很小就在印度接受英文教育,一生自食其力,做過各種工作。 南捷拉姆年輕時,與她的丈夫,達賴喇嘛的三哥洛桑珊丹在流亡政府工作,在藏醫學在西藏境內被禁的歲月裡,他們夫婦為重建藏醫院和流亡社會的藏醫系統立下汗馬功勞。 退休後,她一邊傾心修習佛法,一邊寫作。 我很高興有機會採訪她。 她衣著簡單,舉止優雅,說一口流利的英文。 她給我看她的家庭照片,談她的家常生活,像天下所有的媽媽那樣談著她的兒女——她兒子丹增塔拉就是達賴喇嘛的英文秘書,也是唯一在尊者身邊工作的家族成員。 她還贈送了我一本她的英文著作《西藏的婦女》。 帕姆是另一種風格。 她5歲就被送到大吉嶺上英文學校,後來定居瑞士,丈夫是瑞士人,有一個女兒。 她在瑞士生活了50多年,退休後,兩袖清風地來到印度。 “我沒有房子、車子、銀行賬戶、手機、電腦,什麼都沒有!”她哈哈大笑著對我說。 她性格非常開朗,目光銳利,反應機敏,會說流利的英語、藏語和德語。 她說她是個游牧人,我說我也差不多,我們倆立刻就用英語聊得熱火朝天。 她說她第一次去西藏是在80年代。 有人從西藏回到瑞士,告訴她一個消息:她母親坐牢多年,活著出了監獄。 得到這個消息,她一分鐘也沒有猶豫,用最快速度前往拉薩,去見她6歲之後再也沒有見過的母親。 “媽媽和西藏對我都是陌生的,”她對我說。 我黨把一個女人投入監獄多年,就因為她是西藏前首席噶倫的繼母? 研究這段歷史,就像不小心鑽進了一個長長的山洞,每往前摸索一步,看到的是更多的黑暗。 臨走前,帕姆對我說:“照顧好自己,找時間給自己放個假,到穆蘇里去住幾天,那裡美極了!”她略為誇張地吸了口氣。 我說:“等我的研究告一段落吧。” “別這樣,”她說,“當年孩子還小的時候,我每個禮拜一定給自己放一天假,什麼都不幹,出去見見朋友,聽聽音樂,喝茶,反正就是放鬆,享受生活。” 我不由笑起來:她大大咧咧,純西方式的言談舉止中,時常會流露出那麼一點兒微妙的“貴族氣息”。 離開松贊圖書館的那天清晨,我獨自到花園散步。 四處無人,只聞鳥啼。太陽從山後升起,第一縷陽光照著藏王松贊乾布塑像。 日前看到的睡蓮已經凋謝,水池中,幾支未開的睡蓮冒出水面,尖尖的花苞形如毛筆,朝著天空書寫一個美麗的故事。


資料來源:李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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