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西藏文學”與帝國敘事

引言:關於“西藏文學”----真正的西藏文學,不是殖民主義者魯賓遜們書寫的文學,而是土著星期五們書寫的文學。 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非作家庫切根據笛福名著重新創作的小說中,土著星期五是被割掉舌頭的,但他仍然以他帶血的半截舌頭在咿咿呀呀,並藉助他的素描,真實地表述他的命運和情感。 為了解西藏文學,我向曾在西藏工作過的幾位藏漢族女作家請教。 她們不約而同地告訴我,現在國內的西藏當代文學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西藏文學。 那麼,真正的西藏當代文學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我想起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 這位傑出的瑞典人在上個世紀初考察了西藏,其探險成果以《橫越喜馬拉雅山》出版,抹去了歐洲人繪製的西藏地圖上" 尚未探勘"的幾個字。 他的作品屬於歐洲人的探險文學。 像我這樣的作者居住在瑞典,卻用中文給中文讀者寫瑞典故事,這種作品不會被人視為瑞典文學,而應該叫做“中國海外文學”。 由此可見,真正的西藏當代文學,應該是繼承了傳統西藏文學的源流,富有藏民族藝術特色,真實反映當代西藏人的命運、心靈和現實社會關係的作品。 它應該主要是用藏語寫作的(雖然不排除漢語),應該是廣大藏族讀者能夠閱讀的作品。 如果按照這個要求,當今中國的西藏文學史中的當代文學,其移花接木的性質就很可疑了。 ◎ 漢族軍人作品冒名“西藏文學” 西藏是一片彌漫神佛文化的土地,其文化充滿了東方人文精神。 除了文史哲合璧的藏文古典作品之外,還有無比豐富的民間文學。 在這個神奇的文化裡,產生過巨型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還產生過彌勒日巴和倉央嘉措等極富浪漫傳奇色彩的偉大詩人。 自1950年起,隨著隆隆炮聲來到雪域神地來的,是一批激越昂揚的漢族軍旅作家,如劉克、徐懷中等人。 劉克的短篇小說《央金》描繪藏族底層婦女的苦難命運。 徐懷中的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據說是“著意展示的是新西藏的建設者們對這片雖然貧瘠卻前途遠大的土地的愛情,對雖然落後卻善良勤勞的藏胞的愛情。” 這些高蹈的中國戰士作家用生花之筆,給被殖民的異文化“他者”,做了有益於殖民者的“身份確認”。 他們筆下的藏文化是一種邊緣文化、愚昧文化,他們筆下貧窮落後的藏民,是需要他們用大砲加“愛情”來拯救的。 在對被殖民者的文化傳統進行扭曲和貶低的時候,他們實施了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欺壓。 在拉薩的傳統政治制度被推翻的同時,幾千年源遠流長、博大厚重的傳統西藏文學,在異族佔領時期跡近消失,代之以中共軍旅作家的漢語寫作。 這種外來民族的寫作,居然被認為是“開墾了西藏新文學的處女地”。 實際上,這是一場文學上的冒名頂替。 無論在語言、藝術形式和思想感情上,根據殖民文化的意識形態確立起來的“新西藏文學”,都與西藏本土的傳統文學涇渭分明、格格不入。 第一批漢族軍旅作家完成了這種“偽西藏文學”的開拓任務,以後半個多世紀,就如唯色所說:“從官方話語或權威體系關於西藏的幾乎所有的<敘事> 上來看,莫不皆是介紹西藏、控制西藏,進而企圖永遠地保有西藏。”早期西方的殖民主義文學,曾是宗主國監視處於邊緣的臣屬國的一種方式,其形式包括遊記、報導、小說等。 大量漢族作家的西藏考察作品,也可視為一種文學監視。 ◎ “西藏的馬麗華”譏諷藏人的信仰 當年我們曾被這樣的詩句所吸引:“聽說在小小的地球之上/ 有一片大大的高原/ 是誰招呼了一聲?/ 人往高處走呵!/ 這一群就這麼來了/ 哦兄弟,我們一群/ 是中國最後一代浪漫主義詩人。” 寫作此詩的馬麗華,被認為是八十年代西藏文學的代表作家。 在這首《總是這草原》的詩裡,馬麗華不誠實地美化了那一代大學生的進藏動機。 她說“沒有誰在召喚是我自己奔向草原”,彷彿他們真的是一群自由自在的鳥兒,完全是因為“對草原的那份愛”才飛上高原。 真實的情況卻是,馬麗華於1976年在內地大專畢業,一進藏,便到西藏自治區黨委組織部任幹事。 七十年代是漢人進藏的高峰期,大約30萬漢人在黨的號召下,懷著一腔熱血奔赴高原。 以致後來胡耀邦很生氣,說要撤回進藏幹部的百分之八十五。 作為吃皇糧的漢族統治集團的一員,馬麗華有充分的閒情逸致,在這片給她靈感的高原上放歌,因而獲得一定的文學成就。 除了早期的詩歌之外,還有一系列散文集如《藏北遊歷》、《西行阿里》、《靈魂像風》等,其作品頗受歡迎並風行海內外。 她被稱為“西藏的馬麗華”,但她的寫作,主要是以外來者的身份解說西藏,幫助漢人了解認知雪域文化神秘詭異的色彩。 獵奇是人類天性之一,馬麗華不否認這一點。 但馬麗華等“新時期西藏文學”作家,並不是如瑞典探險家那樣純粹是獵奇,他們還站在無神論與大漢族立場上,對西藏人的歷史與精神世界評頭品足。 例如,馬麗華曾讚頌當年解放軍“勢如破竹”地追殲西藏“叛匪”,並一改她優雅的風格,莫明其妙地指責西藏佛教徒中“企圖做精神領袖的人,從來就沒有什麼虔誠超脫可言”。 她還表示不贊同西藏傳統宗教方式,並如此譏諷西藏人的來世信仰:“你們世世代代拼命抓住的繩子的那一端空無一物……。” ◎ 帝國敘事的疏離與麻醉作用 因此,和馬麗華同過事並曾是朋友的西藏女作家唯色,如此評價馬麗華說:“馬麗華在藏二十多年的經歷,並不能成為她在表述西藏時的一種客觀而公正的立場。在她的筆下,’我’與’你們’是如此截然的分野,其界線又是如此清楚,以致於她終究是一個來自帝國並有著帝國背景的作家。” 在唯色看來,西藏人自己的敘事會更接近事實,但他們喪失了話語權,而那些來自大漢帝國的作家卻在大量地、不懈地書寫西藏。 就如薩義德指出的那樣,外來的旅行者、小說家和學者,會忽視帝國與殖民地之間的衝突,他們會寫作一些很有趣的書,配上迷人的照片和異域繪畫。 這是一種疏離人的、麻醉人的文化活動。 對敘述西藏的漢族作家(也包括共產黨培養的一些藏族作家)來說,“疏離”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他們對一些敏感題材裝聾作啞就行了。 這樣,在西藏發生的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如1958年的西藏反右,1959年的藏民起義(中共稱之為“叛亂”)、1966年的文革浩劫、1987年和1989年的所謂“西藏騷亂”,這些歷史大事件在漢族的“西藏文學”中少見踪影。 具有"麻醉"作用的“西藏文學”就太多了。 懷著光榮與夢想而來的漢族作家,迷戀西藏永恆的山川大地之美,借助文學藝術的美感,他們在作品中重建了一個異文化的“他者”,使在現代壓力下生活的漢族讀者,將異域風光和異族文化視為懷舊、渴望甚至迷戀的對象。 這種“重建”,曾經是西方殖民主義文學的特徵之一。 這種異域的觀察和敘事,也是一種蠻橫的權力。 因為,他們可以敘述什麼,不可以敘述什麼,是由大漢帝國決定的。 就如唯色批評馬麗華的:“她寫西藏,卻不寫西藏的<事實>,不寫西藏人的內心,這是她不可能了解,還是她不願意了解?還是她想當然地,用自己的種種臆想和判斷來取而代之?西藏的<事實> 與西藏人的內心被她這位作家排除在外,那麼,即使她再寫西藏,也不過是經她重新塑造和整理的西藏,而她沒有寫的、他人也看不見的西藏,才是真正的西藏。” ◎ 西藏的“星期五們”仍在咿咿呀呀 不懂藏文的馬麗華,成了中國藏學出版社的總編輯。 這種冒牌的漢語的“西藏文學”,在大漢帝國的淫威下,長期喧賓奪主,以致人們無從了解正牌西藏文學的存在。 那麼,西藏人還有自己的當代文學嗎? 肯定還有,它們主要在與達賴喇嘛一起出逃五十年的流亡者那裡。 旅居瑞典的中國學者傅正明,就一直以極大的學術熱忱,研究流亡西藏的李白與杜甫。 與此同時,一些真正的西藏文學也在中共統治下的西藏境內,以地下文學的方式悄悄流傳。 在中共官方作為點綴的藏文刊物裡,在某些政治上相對寬鬆的時期,也曾出現過一些優秀作品,例如,“西藏現代詩歌的創立者”端智嘉在80年代創作的藏文新體詩,倫珠朗傑在1995年出版的詩集《蜜蜂樂園》。 但比較起佔絕對優勢的漢語文學,這一類藏文作品被限制在極小的範圍內,少有聲息。 境內的藏語作家,他們的才華是被禁錮的,他們往往帶著恐懼感在寫作,這導致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得不以死抗爭。 在馬麗華們敘述的西藏故事裡,絕不會提及傑出藏族詩人端智嘉自殺前的遺言:“為了西藏人民我不得不以我的生命作最後一次呼喚。” 真正的西藏文學,不是殖民主義者魯賓遜們書寫的文學,而是土著星期五們書寫的文學。 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非作家庫切根據笛福名著重新創作的小說中,土著星期五是被割掉舌頭的,但他仍然以他帶血的半截舌頭在咿咿呀呀,並藉助他的素描,真實地表述他的命運和情感。 (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08年12月號)


資料來源: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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