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古在我心

當我見到那些看起來堅毅肅然的僧人,在結古鎮的屋宇殘骸中挖掘照片時,我深深感到一種無能爲力與愛莫能助的挫折感。或許,讀者中的某些人也跟我有同感。我想要跟那些僧人肩並肩,在瓦礫石堆中尋找生還者,或者至少挖掘出那些生命已經消逝的身驅——在將他們送往火葬之前,清潔他們,還一些尊嚴給他們。 然而我唯一可以做的,跟上面所說的行動只些微可比擬的,僅是以一種貧弱蒼白的學術方式,在我的書房、我的筆記裏面尋覓,所有我可以找到的、有關地震影響地區的相關資料:那裏的人、那裏的土地——其地理、歷史、民族與文化方面的種種。我想要在我的腦海裏看到消逝在那裏的人,不是一群沒有面孔的無名受難者,而是真實的、有血有淚的個人,經歷過栩栩悲歡的人生故事,並且嘗試建構起他們、他們的先輩、他們的帕域(phayul,故鄉),在涓涓長流、仍不止息的圖伯特人民與文明的故事裏所扮演的角色。 地震所撼動的地區,叫做噶•結古多(Ga Kyegudo,拼成 skye rgu mdo 或 skye dgu mdo),當地人稱爲“噶”或“噶瓦”(sga-pa)。康巴一般把 Kyegudo 念成 Jyekudo 或者 Jyegundo,把硬的"k"音念成比較軟的"j"或"ch" 音。另外的一個例子是,康地人把官職名稱dzasak(紮薩,譯按:蒙古語,圖伯特噶廈政府正三品官員)念成chassak(查薩克)。結古多有時候簡稱爲 Jyegu(結古),或近日以來,簡寫成比較中式的 Jiegu(譯按:中文拼音)。機緣之下,關於Kyegu 這個名字,我所找到的一個解釋乃是kyelwa gu的縮寫,意爲九條命。我揣想,這樣的說法是描述在這片無憂無慮、美麗安寧的青青草原上所過的一生,勝過在別的地方度過九次輪迴。然而別的解釋亦所在多有。 尾碼"do"意謂著前面所說的地方,位於兩條河流的交彙之處,就如同昌都(Chamdo)、達折多(Dhartsedo,譯按:今康定)等地一樣。在結古多的例子裏,這兩條河流或溪水,是紮曲(Dza-chu,又稱瀾滄江,下游稱湄公河)以及巴塘曲(Peltang-chu,即巴塘河)。稱呼這整個地區的地理名詞,是康朵(Kham-toe),即上部康地(Upper Kham)的意思。 結古多所在的地區,今日稱爲玉樹。圖伯特人說這個名字乃是由yul shul或yul gi shul而來,直譯是(嶺•格薩爾王史詩)“遺址”。Yulshul 是格薩爾美麗的王妃森姜珠牡(Singcham Drugmo)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的父王,噶•丹帕絳參(Ga Tempa Gyaltsen)統治之地。因爲與格薩爾王妃珠牡的淵源,玉樹的女子素有美麗華貴的名聲。 歷史上,玉樹地區是在君王松贊干布時期,才變成圖伯特帝國的一部分。當帝國在9世紀分崩離析,這個地區就像圖伯特的其他地方一樣,紛紛獨立爲不同的部族與王國。在12世紀中期,此地區被囊謙的第一位國王Trebo Alu(直哇阿魯)所統一,玉樹成爲囊謙王國的一部分。囊謙(Nangchen)這個名字據說是“囊倫欽波”( nanglon-chenpo) 的簡稱,意即圖伯特皇帝的一位最大的(chenpo)內務(nang)大臣(lonpo)之後裔在此地定居。囊謙國王統治十八個內部落、二十五個外部落。噶瓦部落屬於後者。囊謙是康地六大王國之一,其他的還有恰拉(Chagla,達折多)、德格(Derge)、拉多(Lhatok)、嶺倉(Lingtsang)與木裏(Mili)。 滿清殖民擴張進入中亞地區時,玉樹變成屬於駐西寧辦事大臣名義上的管轄之地。然而,上一世紀(20世紀)初年,甘肅回族馬氏軍閥勢力坐大,削弱了此地區傳統的圖伯特統治,1915年,回族的一個兵營在結古多設立。1928年,國民政府將青海劃爲行省,而甘肅的一些地區包括玉樹在內,都被涵括在內。自1951年以來,結古多變成了“玉樹藏族自治州”。中國官方出版的一本小冊子告訴我們,此區共有6個縣、121座寺院、人口25萬7千人。結古鎮的人口爲3萬7千人。 傳統上,結古多一直都是圖伯特境內重要的貿易與商業中心與輻輳之地。它是許多重要路線的交彙點。一條路通向拉薩,經過的是遊牧中心那曲。另外一條路通往昌都與德格。還有一條路向北,通向袞本(Kumbum,塔爾寺)與西寧,而旁邊與之相鄰的路則通往柴達木(Tsaidam)與蒙古。然而最有利潤的路線,是從結古多到紮溪卡(Dzachukha,今四川甘孜州石渠縣)、甘孜,最後入抵達折多。此路稱爲羌朗(Chang Lam,北路),因爲這是從達折多到拉薩最北的一條路。這一條路也稱爲恰朗(Jha Lam,茶路),因爲大部分進口到圖伯特的茶葉,都是從達折多運到結古多,最後再抵達拉薩的。 我曾經訪問過一位理塘哇(Lithangwa,理塘人),他常年與犛牛商隊過往從達折多出發,經結古多再到拉薩的路線。他告訴我,每年從達折多經結古多運去的茶葉,犛牛商隊負載的茶包(jha-khyel,譯按:是牛皮縫製的像褡褳一樣的皮口袋,裏面裝有茶葉,分搭在犛牛背上。一頭犛牛馱一個jha-khyel,兩邊皮口袋各裝約35公斤的茶葉)達到十萬(bum chik)之多。其中,約六萬的jha-khyel被運往拉薩與圖伯特中部地區,剩下來的則分運至安多、柴達木與蒙古等地。 經由德格的絲綢、錦緞、瓷器、哈達(khatags)、粗綿布(dhar,用來做風馬旗的布料)、金屬製品,以及圖伯特中部(譯按:衛藏)的藥材、氆氌(精致羊毛料),來自印度來的綿布、香煙與其他物品,也都從結古多轉運到四面八方。價值昂貴的貨物則是用騾馬來載運的。而未加工的羊毛、未鞣制的動物毛皮,當然還有茶葉,都是由犛牛來載負的。 理塘哇告訴我,如果一切平安、萬事順利的話,騾隊馬幫大約要花三個月的時間,才能從達折多走到拉薩,而犛牛商隊大約要花十個月的時間。假如遭遇大雪或羌塘高原無法置信的酷寒,或偶然出現的盜匪,就可能需要更長久的時間。他很自豪地說,商隊裏有許多隊伍的陣容都非常龐大,有些肯定擁有三千頭犛牛。加拿大傳教士蘇西•李金哈(Susie Rijnhart)寫過1897年在北方草原上的一次際遇:“我們遇到了許許多多的犛牛商隊,載著茶葉,從結古多來,每個商隊有多達一千五至兩千頭的犛牛,商人們都穿得很體面,騎得很穩當,而其中一些騎士是婦女與年輕女子。” 雖然結古多在過去並不是一個大城鎮,許多圖伯特商人卻在那裏安置了永久的家園。住在鎮裏的人,有不少是牧人,在草原放牧的生活與城鎮喧嚷的生活中來回穿梭,擷取享受了兩種生活方式的優點。在結古多遭到侵略(譯按:指1950年)的前十年,此地極爲繁榮富裕。一些中國商人也到此地定居,然而因爲海拔高度與寒冷的緣故,他們可能覺得久居此地並不易。這就是爲什麽直到目前該地的人口,就我所瞭解,97%是圖伯特人的原因。結古多的繁華所依賴的,不僅僅因爲它是圖伯特貿易的輻輳地,更是因爲其周圍的草原可以供養大量的犛牛,而這些犛牛都是長途運輸所不可或缺的工具。 1946年造訪結古的法國民族學者安德烈•米歌(Andre Migot)提到:“這個地方真正的財富所系,乃在其青青草原。”他也描寫了草原上的犛牛群數量如何龐大,以及牧人如何富裕。雖然這里海拔高達3700公尺,夏天短暫,青稞、豆子和各式的蔬菜卻長得很好。 在舊鎮後山丘上的頓珠林薩迦寺(Dhondup Ling Sakya),是結古多的主要佛寺。這座寺院曾受到忽必烈的佛法上師八思巴尊者(Drogon Chogyal Phagspa)的加持。鎮外是有名的嘉那嘛呢堆(Gyanak Mani),是圖伯特最大或實際上是世界上最大的嘛呢堆。不遠處還有噶瑪噶舉的兩座寺院,當卡寺(Domkar)與創古寺(Trangu)。噶舉派其他寺院,如丘揚創巴仁波切的蘇芒寺(Zurmang),以及吉美朱古(Chime Trulku)的本欽寺(Benchen),則位在更遠的地方。 幾乎所有的寺院都在1956年,此地區的各個部落紛紛揭竿反對中共,也就是偉大的康巴起義之後,盡遭摧毀。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這些寺院殘存的一些建築物再遭摧枯拉朽,夷爲平地。嘉那嘛呢堆的聖石被拿去鋪路,或修蓋中國軍人與工作人員的廁所。 而在盛夏,草原上長滿了或紅或藍或黃的野花時--彷佛綿延數裏的彩虹地毯--來自四面八方的牧人,有些甚至從那曲遠道而來,只爲參加一年一度的盛大聚會。這個盛會最佳的形容詞,是像一個大拼盤,揉雜了多次的野餐、長達一星期的宴會、社區舞蹈、宗教儀典、非正式的選美遊行,以及令人熱血沸騰的賽馬節,盛裝打扮的男子們不落人後,一展他們出神入化的馬術炫技。這個興高采烈、燦爛美好的盛會,在結古鎮南面約二十公里處的一個寬闊草原,稱之爲巴塘的地方所舉行,此地也是巴塘曲(Peltang chu)與珠曲(Zi Chu)的交彙處。再往南,河流注入了則曲(Dri chu,金沙江)。 安德烈•米歌對草原上所覆蓋的綿延如海、裝飾富麗的帳篷驚歎不已。他提到這些帳篷裏面非常寬敞,飾有地毯、軟臥榻(ottomans,譯按:奧圖曼矮凳,或譯腳墊,上有軟墊,是沒有扶手的矮椅子。十九世紀時往往與躺椅搭配,成爲歐洲流行的家具。在這裏,安德烈‧米歌可能誤解了鋪有毛毯的柔軟藏床爲歐式矮凳)、矮桌子甚至家庭佛龕,主帳篷旁邊還有作爲廚房的帳篷,裏面有著爲了舉行盛宴而不可或缺的所有物品。 “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的公衆節慶,可以創造出比這裏更加壯觀的場面。” 注釋:請參考麥可•佩林(Michael Palin)的旅行紀錄片《喜馬拉雅》(BBC),在第二張碟片第四輯裏,有結古多賽馬節以及放牧生活的一些美麗視頻。這部影片也可在Netflix上租到。或可在www.rangzen.net(“讓贊網”) 上讀到一篇“結古騎手”("Horsemen of Kyigu")的攝影短文。 來源/Shadow Tibet 譯者/臺灣懸鈎子 編輯/唯色


資料來源:嘉央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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