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地震救援真相寺院發揮獨特角色

青海玉樹地震傷亡過萬,寺院與政府同時救援,卻是兩套系統各自為政。政府有豐富物資和設備機械,但僧侶們熟悉地形,精通當地語言,為民眾信任。不少屍體由寺廟集中處理火葬,政府不一定登記,導致死亡統計不同;救災官兵到達前,僧侶是災區最快救援隊伍;當局發放物資出現哄搶,但喇嘛布施就沒人哄搶;中國大陸媒體報道迴避僧侶救災……災難襲來,也許成為漢藏良性互動機緣。 -------------------------------------------------------------------------------- 青海,玉樹,結古寺。這裏可以遙望整個結古鎮。「我們已經看不到任何一個東西,整個世界一片茫然,都是塵土,差不多兩個多小時以後,我們才看到現在的樣子。面目全非。」僧人格來旦增說。 從這裏望向對面,除了鎮上新修的機關樓房、酒店商鋪之外,民房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的,整個被鏟平了。 這是地震過後的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州府及玉樹縣縣府所在地結古鎮。四月十四日早晨七點四十九分,發生在這裏的七點一級特大地震,摧毀了結古鎮幾乎百分之九十的民房,數千人葬身廢墟,近十萬居民流離失所。他們之中絕大多數是藏民。截至二十一日十七時,官方宣布地震遇難者二千一百八十三人,失蹤八十三人,傷一萬多人。 格來旦增還記得當時情景:「開始我真害怕,想跑到家裏。但是主任他們說,我們是和尚,要放棄自己的事情,要全心去救人。我們就跑到下面去救災。光用手挖的,沒有什麼工具了。」 就在中國政府發動全國力量馳援地震災區的時候,在救災官兵及大型救援器械還在高原上趕路時,另一道絳紅色的風景始終在災難現場惹人注目——當地僧侶在地震後第一時間展開救災,依靠原始簡單的手刨鍬挖,賑災布施,誦經祈福,撫慰了地震中無數的受傷心靈…… 各方力量圍繞著玉樹震後的救援,關於生死,關於政府與民間,甚至漢藏之間,都因這場大地震逐漸展開。 火葬超度亡靈 死者軀體層層躺在長滿荒草的山坡上,遠遠地,只看得見蒙在上面的塵土、血污,和許多因為扭曲而顯得怪異的姿勢。身著紅色袈裟的僧侶一邊誦念經文,一邊在赤裸的屍身上塗灑酥油,擺放白木。堆的屍身下方,是兩道十幾米寬、一人多深的土坑,堆滿了死者生前用品,和他們最後卸下的衣物。 九點五十分,火焰從這裏沖天而起。黑煙直貫雲霄,整座城鎮都看得見。 這裏,是大地震過去三天後的玉樹縣結古鎮。 按照藏族人的傳統,家中有人去世滿三日,要請阿卡(藏傳佛教中的僧侶)誦經超度,並送天葬。如今遭逢天災,玉樹地區最大的寺院結古寺決定在「扎西大同」天葬台為亡者舉行法事,並舉行少見的集體火葬儀式。 四月十七日的這一幕,燃燒了所有人的眼睛。 沖天而起的火焰很快吞沒了一切:被壓死在學校的高三女生、清早還未睡醒的兩歲嬰兒、轉經時被倒下的瑪尼堆掩埋的老人、在玉樹蓋房子的四川小夥兒…… 低沉的誦經從路對面的山坡傳來。那是包括結古寺在內的玉樹地區、四川甘孜地區等康巴藏區的許多寺院趕來的僧人,約有近千人,盤腿而坐,手握佛珠,閉目誦念。他們旁邊,是三三兩兩結伴而來的民眾。他們緊盯著對面的火光,雙手合十,一刻不停地念「唵嘛呢叭咪吽」,面容肅穆。 三十歲的達旺一邊念,一邊流下淚來。他的七十歲母親和十八歲侄女都在火焰裏。他說,希望青煙可以帶他們去極樂世界,不要再受輪迴之苦。 燃燒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天葬台邊的禿鷲成群地驚起,三四十隻禿鷲環繞著黑煙低空飛行,良久才肯散去。 「以前,得道高僧和喇嘛才會進行火葬。老百姓或者普通僧侶都會天葬。這次情況很特殊,人太多了……老鷹也吃不完。」協助葬禮的喇嘛旦巴才仁說。三十五歲的他剛剛從北京趕回家鄉。看著眼前堆積成山的屍體,他眉頭緊皺,始終還沒有緩過神來:「我信佛,信因果。但我現在真的仍然不能相信,不理解……」 法事後,結古寺寺管會主任普布對亞洲週刊表示,這一天火葬的亡者共一千三百六十三名。其中一千三百名左右是有詳細名字、家屬聯繫方式,六十名左右無法確認姓名。 有意思的是,四月十七日上午,與火葬儀式同時,玉樹抗震救災指揮部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的最新死亡人數是一千三百三十九人。到當天晚上,這個數字上升至一千四百八十四人。 一千三百三十九人是否包括了僧侶們火葬的千餘人?顯然並不完全。新聞發布會當天,有記者詢問當地民政局官員僧侶正在進行火葬的情況,他們的答覆是不知情。 結古寺的年輕僧人格來旦增告訴記者,從地震開始之後,結古寺五百五十多名喇嘛就全部出動到村鎮各處救援。救援之外,他們會搬回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放在結古寺山腳平時舉行宗教集會之處。「會按照我們的傳統,把屍身的手腳綁好,讓身體蜷曲像嬰兒,然後再用布包裹。」旦增說,不光他們自己搬來,藏人挖出自己親屬的屍體,也會送到寺廟來,交給僧人處理。 「我們會盡量登記每一個人的名字」,旦增拿出手中的一個小本子給記者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藏語名字和家人的聯繫電話,「到四月十六日,這裏堆放的屍體已經有一千多具。有家人不斷送來,也有家人來領走屍體自行處理」,旦增說。 那會與政府溝通寺院收到的死難者及死亡人數嗎?旦增很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啊,為什麼?」 在藏區,生死一向是寺廟管理的事情。玉樹沒有火葬場。平日裏,有人死了,家人會請喇嘛出面,超度以及主持天葬。夭折的小孩往往會選擇水葬。傳染病身亡的會進行土葬。而這一切,對玉樹人來說,是他們與佛祖之間的事。 在進入結古鎮的入口通天河,每天都能看到有藏民把包裹好的小小屍身放入水中。而這些,有多少能計入統計的死亡人數?連玉樹本地的公務員也很無奈:「這是宗教的事情,我們也沒有辦法。」這個名叫扎西的藏族男子,在政府工作多年,明白宗教的力量在這裏無可替代。 來自四川什邡救援隊的周國興隊長告訴記者,趕到玉樹之前,「上頭就有特別關照:到了少數民族地區,要尊重傳統」。 周國興帶著二十人的小分隊十四日連夜趕到玉樹,但救援並不理想。「當地倒塌的大多是土木結構的房子,這和四川地震中那些鋼筋混凝土結構很不一樣的是,如果埋下來,土會埋得很實,廢墟裏幾乎沒有生存空間,所以如果地震當時沒有救出,事後救援的難度非常大,生命奇蹟的機率也非常小。」他們在玉樹西部坍塌最嚴重的民宅來回搜救,挖出最多的還是屍體。出於對「少數民族地區」的特別關照,周國興他們並不像在四川那樣,遇見屍體會統一帶走,交由政府準備火化;「老實說,在這裏我們負責的只是搜救,屍體放在這裏,會有喇嘛來進一步處理」。 死亡人數統計之惑 親睹周國興帶隊挖出鄰居一家的藏族姑娘達樣說:「他們挖出屍體。喇嘛每天會來巡視,看見屍體,會就地包裹、誦經,然後一個一個揹回寺院去。」 但周國興說,搜救隊會詳細匯報發現屍體的地址、人數,以及遇難者的基本信息。這些信息,會計入政府的死亡人數統計。這部分人數,和僧侶們統計的屍體名單顯然是重合的。 而如果是僧侶自行挖出,或者家屬挖出後交給僧人,由僧人統一火葬——玉樹一個民政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這些人數,就很難納入官方統計體系了。 死亡人數只是一個映照。在玉樹地震的救災階段,寺院與政府做著類似的工作:救人、物資援助,彼此之間卻像兩套隔離的系統。 在各地軍區、武警、消防官兵星夜趕路,擁擠在結古鎮並不寬敞的主幹道上,使用鏟、鍬等工具挖掘,或使用大型救援機械開進大型垮塌現場的時候,另一道絳紅色的風景也始終在災難現場惹人注目。 結古寺的僧人是最快的救援隊伍。四月十四日,在救災官兵尚未到達之前,他們赤手或用最簡單的工具,和民眾一起挖出剛剛被掩埋的倖存者。 格來旦增這樣回憶當天的經歷:「五點四十多的時候,震了一下,房子沒什麼問題,只是稍微晃了晃,我們都沒在意。然後快八點,我們正在做早課,突然晃得厲害,然後沒電了。我們就覺得非常嚴重了,開始往外面跑。」 格來旦增告訴記者,結古寺在地震中成了危房,有一名僧侶遇難,而其他五百多名僧侶,幾乎都是在第一時間,就分散到各個災點,救援百姓。 震中附近的哈秀寺、囊謙縣公雅寺,四川甘孜州的色達縣喇榮五明佛學院、石渠縣色須寺、白玉縣亞青寺、昂章寺等寺院上千名僧侶,從地震當日開始,也紛紛派出隊伍趕赴災區救助災民。西寧通往玉樹的八百公里救援路上,車頭懸掛活佛頭像、車身掛著五彩經幡、寫著藏語橫幅的寺院車輛不在少數。 地震發生至今,幾乎每一個有營救的廢墟旁都有僧侶。他們要麼在挖掘,要麼在正在挖掘的救援部隊旁邊守著,等著為屍體做法事。 一名西寧派駐玉樹工作的機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地震發生後的頭幾天,許多人都對救援感到不滿。「你看到街上堵的都是軍車,滿滿的都是官兵。路邊相隔十米,倒塌的民房根本沒人管,很多廢墟動都沒動過。他們到一個地方就忙著插旗。」 儘管不免情緒化的言辭,但語言不通、高原反應確實影響了官方救援與當地百姓之間的溝通,這方面,僧侶救災的優勢十分明顯。他們缺少經驗和機械,但是熟悉地形,精通藏語,贏得藏民信任,所以反而顯得更靈活有效。 僧侶們不僅救災,也動用寺廟資源發放救援物資。 在格薩王廣場附近,甘孜州的色達縣喇榮五明佛學院支起了布施帳篷,兩口巨大的鍋擺在路邊,向來往路人施粥。 地震後,結古鎮陷入斷水、斷電、物資緊缺的狀態,藏族母親央金說,開始幾天,「吃的喝的,都是阿卡給的。人家也給,搶不上」。 災區沒有法只有佛 她說的人家,是指政府和紅十字會。四月十五、十六日兩天,政府運送救災物資的車輛一開進安置點,哄搶就一發不可收拾。可是如果喇嘛布施,無論是發方便麵、礦泉水,還是糌粑、稠粥,只要喇嘛在,就沒有出現過哄搶。 一位到過藏區多次的媒體記者感慨說:「這裏沒有法,只有佛。」 民間團體蘭州卡曼越野拉力車隊捐贈了二十萬的食品物資給災區,其中三分之一的物資,他們捐給了結古寺。隊長顧屹說,因為熟悉藏區,知道寺廟在這裏的威望很高,老百姓也信任喇嘛,所以通過寺廟來發放救援物資,是他們覺得很有效的方式。但顧屹也補充了一句:「我們同時也有捐給紅十字會和民政局。」 絳紅色的袈裟袍,是玉樹藏區最有影響力的群體。但是在中國大陸媒體上,喇嘛救災和布施卻往往只是幾筆帶過,圖片、文字,相對於官兵救災的畫面顯得非常少。 「宗教問題、民族問題都很敏感」,一名在玉樹採訪地震的內地媒體記者說:「上面沒有說禁止什麼,都是自我設限,凡是涉及喇嘛的話題都要很小心。」在他傳回報社的稿件裏,所有涉及僧侶的措辭都被掉,超度亡魂、喇嘛救災、阿卡布施,一點都不剩下。他很無奈:「讀者看到的玉樹,其實只是玉樹的一小部分。」 這位記者表示,在這次內地媒體組織的玉樹地震報道中,沿用了零八年四川地震的模式,救援故事、人性感恩仍然是主旋律,「但事實上,玉樹作為藏區,情況特殊得多也複雜得多」。 四月十四日,國務院副總理回良玉到災區第一線指揮救援。四月十六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趕赴玉樹,指導救援工作。四月十八日,國家主席胡錦濤提前結束美國的訪問回國,直奔玉樹災區,看望受災群眾。四月二十日,中央電視台一台名為「情繫玉樹、大愛無疆」的賑災晚會就募得善款二十一點七五億元(約三點三億美元)。 小小結古鎮,從沒有迎接過這麼多直升飛機、車輛、領導人,和這麼大規模的善款。盤著長長的辮子、拿著轉經筒的藏民,也沒有想像過,地震以後的生活會有怎樣的改變。 不少淳樸的藏民把溫家寶看成活佛。四川救援隊抬出被救災民時,有藏族老媽媽站在路邊流淚高喊:「共產黨萬歲!」 地震第三天,已經有藏民拿著轉經筒,在倒塌的佛塔前轉經。一位失去了兒子的父親說,他相信每個人都要還自己前世的孽,而有活佛的超度,孩子去了極樂世界,就不會再受輪迴之苦了。 一位失去了母親的兒子說,他相信地震是共同的孽障。這個藏族青年很認真地說,以後要多做環保,「這幾年玉樹賣藏獒、開礦山,有錢人多了,壞人也多了。不能再這麼造孽。」 帶著十歲兒子的母親央金說,地震後,她更想把兒子送去寺廟做阿卡。問她為什麼,她說: 「阿卡可以唄,死的時候可以,活的時候可以唄。單位那些我們不喜歡,最好的就是阿卡,壞事不幹唄。」 二十一億的善款,或者更多的捐贈,對有深切信仰的藏民來說究竟有多大意義,很難想像。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災難是命,重生也是命。救援已告尾聲,在漫長的災後重建中,政府如何對待宗教的力量,如何給藏民真正需要的,而不僅是當局想給的,或許才是災難之後,漢藏修好的真正機緣。■ (轉載自亞洲週刊)


資料來源:張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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