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塘成西寧,帳篷猶顯突兀

在加羊吉的家裡,那頂帳篷顯得突兀。頭一次在現代家居裝飾的客廳裡見到撐開的帳篷,哪怕帳篷並不大,也不是黑 牛毛編織的帳篷,而是從商場裡購買的戶外用品,這情景還是讓我驚訝了。 僅容兩人的帳篷裡有褥子枕頭被子,加羊吉咯咯笑著說,小女兒也睡在這裡。小小帳篷其樂融融,是不是,當夜晚降臨,父母和孩子躺在裡面慢慢入睡,會返回祖輩們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涯?然而,此帳篷已非彼帳篷,從頭頂是天空、身下是草原的牛毛帳篷,遷居到城市那高樓蝸居中的尼龍帳篷,彷彿有了一種意味深長,夫婦兩人的心思,更似眷戀著失落的道統。 可加羊吉告訴我,這帳篷其實為我而搭,當我們在電話中說好住在她家,她就把帳篷搭在了客廳裡。對此我頗為費解。從小在鄉間成長的她自然習慣帳篷裡的起居生活,換作我,應該是不太可能適應的。從未有過游牧生活的我只能把睡眠交給床,是那種離地一尺的床,要有比較結實的床墊,要有比較鬆軟的枕頭和比較輕暖的被子。 我曾經很習慣的是鋼絲床。那是15歲至22歲,在陰郁而潮濕的盆地、麻辣且好吃的成都,少年和青年的時光就在西南民族學院【1】度過了。少年等于高中三年,青年等于大學四年,說實話,我幾乎沒有對這個學校留下多少親切的感受和必要的回憶,除了最後兩年,對詩歌的熱愛使我不安于室(教室的室),為后來成為一名執著的詩歌寫作者打下命定的基礎,念及此,方才會對這個雲集多種少數民族或者說被漢化的多種少數民族的學校,浮上些許溫情。 我尚記得住在一樓時,窗外總是二樓女孩子們懸掛的衣裙滴滴嗒嗒地落著水珠,總是讓躺在窄小的鋼絲床上的我以為外面在下雨,起身看,卻又會被從樓上傾倒的剩飯剩菜的氣味熏昏,更可怕的是幾只津津有味啃噬著的老鼠,之碩大,之醜陋,從此還真沒見過其它鼠可比。后來搬到三樓上了,依然是窄小的鋼絲床,籠罩著小小的紗蚊帳,只要把紗蚊帳放下,就是自己的小小世界。許多女同學喜歡掛布娃娃或明星畫片,我喜歡從書局買來或從圖書館借來世界文學名著擺一排,呵呵,我還真的不是附庸風雅,的的確確很迷戀世界文學名著。一次熄燈后,我把點燃的蠟燭放在父親為了讓我學英語專門買的錄音機上,忘記在讀什麼名著了,反正看著看著進入了夢鄉,結果蠟燭燃盡,不但把那當時那種黑磚頭似的塑膠殼錄音機燒了個窟窿,還把紗蚊帳燒得亂糟糟,差些讓我葬身火海。有意思的是,這么恐怖的事件,只是此時才出現下手指敲擊的鍵盤上,從未在我心裡留下過陰影,但會經常夢見民院學生宿舍的那棟樓房,我抱著書本或拿著飯碗上樓,可一拐彎,樓層就斷了,只得四肢並用地爬上去。不知道這樣的夢意味著什麼,焦慮?恐慌?為什麼? 認識加羊吉之前,我曾多次路過西寧,如蜻蜓點水般匆匆過往,連一條街名也記不住,連住過的旅店也全然忘卻,但記憶裡總是有一些友人的身影讓我懷念。全都是因緣所致,有的因緣遲遲才來,于是彼此之間雖有靈犀卻不曾謀面,于是對人反而比對這個地方更為牽掛。這是一個沒有給我多少特別感覺的城市,很久以後才讓我動心是它的另一個名字︰青塘。那是在才華拔萃的安多女詩人德乾旺姆的詩中看見的,“卻想起青塘城/沒有希望的城邦,水一般流走不能回頭……”無法言說的感受襲上心頭,我明白了,這才是它最早的名字,這才是它本身的名字。果然,一位安多僧人告訴我,“青塘”是藏語,意思是“盛產駿馬的地方”,這恰好應了圖伯特的古老諺語︰“衛藏教區,多麥馬區,多堆人區。”【2】 但我每次路過西寧都不曾見馬。既然早已不是青塘,那么馬也自然成了昨日的回憶。如今連草原上的駿馬大多已被摩托替代,何況乎城市?最多動物園會圈養幾匹,馬戲團會領養幾匹,電腦遊戲裡會奔馳幾匹,僅此而已。當然,屬相為馬的人不少,我恰是其中之一。藏人有十二生肖,漢人也有同樣的十二生肖,誰跟誰學的?蒙古人亦論十二生肖嗎?維吾爾人亦論十二生肖嗎?不過我對馬的熱愛僅僅停留在形而上的層次。細細想想,我跟哪一匹真實的馬有過幾次肌膚貼近的接觸呢?但又細細想想,我的祖輩,那可是在馬背上度過了一生的啊。人在異化,馬在消遁;異化的我即使來到曾經盛產駿馬的青塘,也只能與如今的名字相配了。從一篇充斥著國家主義話語的遊記中讀到這句話︰“西寧,顧名思義是西部安寧。清朝一代名將年羹堯曾屯兵于此,並從這裡發兵平定西藏部族叛亂。”顯然這又是一個殖民化的名字,就像康定之于達折多,西藏之于圖伯特。 而這一次聞到西寧的氣味,一個親切的名字總算與所在的時空相應了。驀然看見列車的窗外有著典型博巴輪廓的幾個人,讓我有點緊張地輕呼了一聲︰“安多﹗”一條條哈達就那么熱情洋溢地迎來,我值得領受這么沉甸甸的盛情嗎?但還是垂下了頭,讓絲綢的清涼和光滑落在脖子上,這潔白的禮物來自我族久遠的習俗。忘了說了,雖是盛夏,但西寧遠遠沒有北京那般炙熱,我穿著寬鬆的皺褶的深灰的布衣長裙,與一個博巴的形象是否相扣?而贈與哈達的人,都在真摯地問候著︰“德莫?”【3】 接下來,我們之間卻在用漢語交流。安多話于我很難聽懂,而我的拉薩話也是一般水準,雖然我們彼此正是緣于民族認同等理由才聚在一起,但外族的語言並非母語,揮之不去的尷尬如暗流涌動。 說到母語,我曾經與W有過爭論。他說我的母語是中文,因為我學習、認識的第一文字是中文,最拿手的也是中文。但我不同意,甚至很不樂意。中文絕不是我的母語,它只是我的第二語言。且不說四歲以前幾乎不會漢語,我生下時吃的第一口食物,是與母乳混在一起的圖伯特酥油。我悲壯地反駁道︰“我的母語不是中文,只不過我的問題在于,我的母語在成長過程中被置換了。”其實就是這樣,被置換了。就像你懷抱中的珍寶,儘管你懷抱著珍寶,但你太幼小了,你太無力了,你太愚鈍了,在你還沒有開竅的時候,一只神祕的手拿走了你懷抱中的美麗的珍寶,而后塞給你另一樣也很美麗的珍寶,是的,那也是美麗的珍寶,卻與你幾乎沒什麼關係,或者說並不是屬于你的,但卻從此與你再不分開,怎么辦呢?你如何做得到一干二淨地切割呢?所以這就是置換,確切地說,被置換。一件美麗的珍寶換走了另一個美麗的珍寶,不同之處在于,一個屬于你卻要與你永別,一個不屬于你卻從此依附于你,就這么簡單。我當時絕望得真想放聲大哭。 坐在藏式家具分隔的藏式空間裡,勤快而好客的加羊吉端上了奶茶、大塊羊肉和牛肉包子。她的三歲女兒,一個淘氣的小希姆【4】,會時不時地鑽到她的懷裡吃奶,這又是令我難忘的一個細節,若是在草原上,孩子們像羊羔一樣要母乳吃,乃很自然,可這是在城市啊,孩子不算小了。加羊吉身上洋溢的母性彌散著草原上的氣息,讓我著迷。她本是藏地民間知名的母語歌手,尤其在安多一帶,她就像漢地的大牌明星那樣深入人心。多年前我聽過她的歌聲,在拉薩老城的街頭巷尾,到處都回蕩著她用安多藏語唱著“香巴拉並不遙遠”,當時我只覺得這安多女子的歌聲特別地溫柔,卻又藏著說不清的憂傷。 值得一提的是,她還是一位女權主義者,這在藏地鮮有罕見。她用母語這樣寫過,在博巴自己的社會裡,以遵循道統為名有著諸多的不公正,使婦女們深受其苦;如果不加以改善和解決,又如何為民族的平等與正義而奮鬥?因此,圖伯特的女性需要發出她們的聲音。我雙手贊成她的觀點,也知道她所言的女權並不同于西方女權,雖然在她臥室的台燈下,打開著《第二性女人》【5】。她似乎希望我的加盟,熱切地對我談論著女權,可說實話,我卻沒有多少對女權的要求,這讓我有些慚愧。我讀過那本書,在1980年代的大學校園裡,女生們都以談論波伏娃為時髦,我也一度以為自己需要女權,寫過這樣的詩句︰“一群人魚貫而入/在那間誰設計的屋子裡/放著一把椅子/你坐過,現下正等候著我/我看見七根木梁無比堅固/還有三四條鞭子/迫使我們低下頭顱”,其中的“你”指的是道統女性,“三四條鞭子”比喻的是中國文化中對女性“三從四德”【6】的規範,但“七根木梁”比喻的是什麼,已然忘卻。由此也可見,我被漢化的程度有多深。 當然我不是說身為女性不應該爭取女性的權利,只是就自己而言,我覺得我的心不太像是女人的心。換句話說,很有可能許多個前世並非女性,以至於此生雖有女性的身體,與生俱來的業力卻使內心猶如男子。不,不,也許我說錯了。我想說的其實是,我來不及需要女權。來不及生兒育女,來不及跟男人較勁,來不及被道統束縛,甚至來不及哭泣與寂寞,那也許是衰老以後的事情,而我還有許多過去的、今天的故事尚未講完,我多么喜歡講故事啊。 比如有一年在拉薩,那是洛薩【7】前夕,人們都在採買度過節日的物品,我跟著一位過去的貴族穿行在人群中,尋找一口存在于過去的井。據說那井水是專門在祈愿大法會上,獻給釋迦牟尼佛像和數萬修法僧侶的淨水。曾有著令人驚訝的俊美而今步履遲緩的格啦【8】,向路遇的亦然衰老的人們打聽著,但已經無人清晰地知道老井的下落,除了那個居住在大雜院深處的阿佳啦【9】,而要找到她也是不容易的,可她竟然就相信初次結識的我們,亮出了腿上觸目驚心的傷疤,那已經有十多個年頭了,就在帕廓街頭,金珠梅蜜【10】的子彈擊中了青春女子的腿。……拉薩啊,如果我遺忘你,我寧願我的雙手忘記技巧;我若忘記你所喜樂的,我寧願舌頭抵住上膛。 又比如列寧的頭像緩慢地升起來了,這是一部東歐電影的場景。在寫這些文字之前,我意猶未盡地剛剛看過。用石頭雕琢的列寧那漠然的表情漸漸充滿了整個銀幕,分明是共產主義的表情,我非常熟悉,卻從來沒有這么厭惡過。共產主義戕害了身為女性的感覺,可是沒有任何事物堪比共產主義具有鴉片的效果,令人興奮。那是一種受虐似的興奮,又是一種執意而為的興奮,用北京話來說,叫做死磕。有一次,我給好友講述我聽說毛澤東死時當場淚如雨下,而那時我才十歲,好友是在美國留過學的拉薩女子,她驚訝得不敢相信,我們不過相差八歲,卻像是有了代溝。 “在最後的國境之后,我們應當去往那裡?/在最後的天空之后,鳥兒應當飛向何方?”【11】或者,就像另一首詩︰ 但我是個離散的人。 用你的眼睛為我封印。 把我帶去有你的地方── 把我變成你的樣子。 還給我臉龐的血色 和身體的溫暖 心臟和眼睛的光芒, 麵包的咸味和節奏的刺激, 土壤的滋味……母親大地。【12】 或者,就像另一位詩人所寫︰“我,染了他們雙方的血毒,/分裂到血管的我,該向著哪一邊?/我詛咒過大英政權喝醉的軍官,我該如何/在非洲和我所愛的英語之間抉擇?/是背叛這二者,還是把二者給我的奉還?/我怎能面對屠殺而冷靜?/我怎能背向非洲而生活?”【13】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表達清楚,反正我有太多的夢想,其中一個夢想是寫一本書,在書裡,我依然是一個女兒,一個與父親情深似海的女兒,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最要緊的問題是,我現下走的路,是不是違背了他?如果他還活著,會不會為我的今天而生氣?可我又相信,他說不定為我終于圓滿了他深藏不露的某個願望而暗喜。複雜的心思;糾結的生命;特殊的境遇……也許很多都屬于,都因為,來不及。 在加羊吉的家裡,我和W緊鄰客廳裡的帳篷住了三夜。白天,我們去了傑袞本【14】,還去了嘉瓦仁波切【15】的故鄉塔澤【16】,對于我都有著朝聖的意義,然而席卷傑袞本的商業化和籠罩在尊者誕生地的陰雲又令我難抑悲憤,這都是2008年之前的舊事了。而2008年,藏歷土鼠年,與我同齡的加羊吉,被警察拘押了二十多天,他們懷疑她把三月殘酷的真相披露給了外界……獲釋后,她在母語博客上寫了一篇文章,標題是“客倉”,即“他們”。譯成英文后,又譯成了中文,我有必要在此轉載其中的片段,因為這些文字讓我想起了她的兩個女兒【17】︰ ……在那些日子裡,當我被扔在地獄的六重大門跟前時,我最思念的是我的善良而親愛的母親。儘管她去世近三年了,她還活在我心裡。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親愛的母親已經離開人世了。否則,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她看到我被監禁,她一定會發瘋的。 最難以忍受的折磨降臨的時候,我通常會叫著母親的名字和卓瑪【18】的名號以求保護。一個下午,當我被捆在一個凳子上時,除了一個女便衣警察外,其他人都去吃午飯了。許多天,我默默地壓抑著痛苦的眼淚。但那一刻我軟弱了,我再也不能忍受,我大聲地喊叫“阿媽,阿媽……”我對母親的思念越來越強烈,而我的痛苦也變得更加痛苦,于是,我哭了…… ------------------------------------------------------- 這篇文章,刪減后發表在北京《藝術時代》2010年第一期,但還是有刪改。為此,全文發表在我的博客上,這也是我的新書中的文章。 謹以此文獻給友人加羊吉。 ----------------------------------- 註釋︰ 【1】西南民族學院︰位于四川成都,于1951年6月1日成立,現更名為西南民族大學。我曾就讀于這所大學的漢國文系。 【2】簡言之,是藏地三大地區的特點,衛藏以宗教著名,安多以駿馬著名,康地以人著名。 【3】德莫,藏語,安好。 【4】希姆︰藏語,小女孩。 【5】《第二性女人》︰法蘭西存在主義哲學家賽門‧波伏娃完成于1949年,被稱為女權主義運動的“聖經”。 【6】三從四德︰中國儒家禮教,指古代中國婦女應有的品德。三從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婦女的品德、辭令、儀態、女工)。 【7】洛薩︰藏語,藏歷新年。 【8】格拉︰藏語,先生。 【9】阿佳啦︰藏語,“阿佳“在這裡的意思是大姐。加“啦“以示尊敬。 【10】金珠梅蜜︰藏語,解放軍。 【11】這首詩的作者是巴勒史丹偉大詩人馬哈穆德‧達威什(Mahmoud Darwish),見愛德華‧W‧薩義德所著的《最後的天空之后》,新星出版社。 【12】這首詩的作者也是穆罕默德‧達威什,見愛德華‧W‧薩義德所著的《最後的天空之后》,新星出版社,2006年。 【13】這詩句的作者是德裡克‧沃爾科特,聖露西亞詩人,生長于英屬殖民地時代,于1992年獲諾貝拉文學獎。 【14】傑袞本︰藏語又稱“袞本賢巴林”, 意為十萬佛像彌勒洲。即塔爾寺,位于藏東安多,即今青海省湟中縣,藏傳佛教格魯派宗師宗喀巴的誕生地,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 【15】嘉瓦仁波切︰藏語,對達賴喇嘛的敬稱之一,意為至尊之寶。 【16】塔澤︰又寫成“當采”,安多語,位于今青海省平安縣鍛石窯鄉紅崖村。 【17】全文譯文見http://woeser.middle-way.net/2008/11/blog-post_13.html,譯者是台灣懸鉤子。 【18】卓瑪︰藏語,度母,度脫和拯救苦難眾生的女神,藏傳佛教諸宗派崇奉的本尊,有二十一位度母。


資料來源:文/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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