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傑談西藏問題和王力雄、唯色

西藏就是潘多拉,王力雄就是傑克,唯色就是納特莉 余傑 我在推特上說,我要用這個題目寫一篇關於《阿凡達》的評論。立即有推友回復說,這是史上標題最長的影評。我說,不是我的標題太冗長,乃是西藏的苦難太漫長。《阿凡達》是一部民族史詩,是所有弱小民族的史詩,是被西班牙殖民者屠戮的瑪雅人的史詩,是被納粹屠戮的猶太人的史詩,是被中共屠戮的西藏人的史詩。真理部竭盡全力編造的一切的謊言,在這部比現實生活還真實的電影面前不攻自破了。如同進入夢境的傑克,逐漸覺得夢境筆現實還要真實一樣;今天仍然生活在“一九八四”的中國人,只能在電影中才能找到真實的人生。一九五零年中共軍隊侵入西藏之後六十年的歷史,居然被濃縮在這部不到三個小時的電影之中,三個小時等於六十年,由此可見卡梅隆不愧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導演。當作為前海軍陸戰隊士兵的傑克,毅然放棄人類臥底的身份,而選擇成為納索族的一員,不惜頂著叛徒的惡名、冒著生命的危險,揭竿而起、反戈一擊的時候,在黑暗的電影院裏,我不禁聯想起了一名可敬的朋友來——他就是《天葬》和《黃禍》的作者王力雄,我們都叫他“雄哥”。從某種意義上說,西藏就是潘多拉,王力雄就是傑克,而唯色就是納特莉。 前幾天,與一名多年沒有見面的中學同學一起吃飯。他在政府部門做一名循規蹈矩的公務員,在家中堪稱好丈夫和好父親,依舊保持著同窗時代善良溫和的性格。不知怎麼地,我們談到了西藏問題,他立即憤憤然地說:“中央將藏人寵壞了,這些年我們給了他們多少錢啊,還把鐵路修都通了。為了表示民族平等,在西藏的各級黨政機關,中央都按照很高的比例安排藏人擔任要職,即便藏人的能力比漢人差一些,因為有民族身份上的優勢,升遷的機會都要多得多,在西藏甚至造成了一種‘逆向種族歧視’的局面。”他說,他感到難以理解的是:“我們對他們百般遷就,他們為什麼還不滿意,還要搞暴動,還要呼應賴喇嘛的煽動呢?”這位同學並非壞人,但他的看法絕對是一個壞的看法。而這種看法,亦非孤立的個案。據我所知,大部分的漢人,在中國占人口絕對多數的漢人,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無論是有權者,還是無權者,大都是這樣想的。人們並不覺得這種看法有什麼不對。他們不知道,人活著,不單單靠食物,對於某些人來說,自由比食物和生命更加重要,比如《勇敢的心》中的蘇格蘭英雄華萊士,《角鬥士》中的古羅馬將軍馬西莫斯,《三百壯士》中的斯巴達國王列奧等等,對於他們來說,“不自由,毋寧死”。 《阿凡達》中殖民公司的主管和雇傭軍的頭目,思考問題的方式跟我的這名同學一模一樣。“我們給你們修學校,修公路,修醫院,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這些傲慢的殖民者認為,野蠻人就應當主動給文明人讓路,因為歷史是一個線性進化的過程,歷史當然遵循一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顯規則”。難道僅僅為了尊重野蠻人的宗教信仰,就要讓文明人犧牲開採稀有礦石的機會嗎?土地和森林,不是永遠屬於野蠻人的,儘管你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但如果你們沒有能力“有效”地利用這些資源,那麼由我們來幫助你們“利用”,難道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天下本無姓,唯有力者得之。”如果你們膽敢抗拒“現代化”,那麼只好兵戎相見了。於是,“天人合一”的納索部落的末日便降臨了。那個面目猙獰的雇傭軍上校宣佈說,“被屠殺”是你們的宿命——“我們”比“你們”先進,就是“我們”屠殺“你們”的唯一的理由。 二零一零年的全國研究生考試政治科目中,第十五道選擇題是: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西藏自治區各族各界萬餘人身著節日盛裝在拉薩布達拉宮廣場隆重集會。熱烈慶祝:A.西藏自治區和平解放五十八周年;B.西藏自治區成立四十四周年;C.西藏自治區九屆人大二次會議召開;D.首個西藏百萬農奴解放紀念日。所謂的“正確答案”是D。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考生答“對”了這個題目,更不知道有多少學生從心底裏認為這個答案是“正確”的。但是,《阿凡達》所給出的“正確答案”顯然不是D,達賴喇嘛、王力雄和唯色所給出的“正確答案”也不是D。當所有的考生都被迫接受一個所謂的“正確答案”的時候,當所有的考生都相信西藏人民“身著盛裝”、“隆重慶祝”的時候,每一個考生都潛在地成了《阿凡達》中的那些殺氣騰騰的士兵。為了礦石這種赤裸裸的財富而殺人,與為了“統一”這一抽象的理念而殺人,表面上看,前者粗鄙,後者崇高,但實際上兩者並沒有本質的差別。 多年以前,當王力雄開始關注西藏問題的時候,他還是一名對體制寄予厚望的改革派知識份子。他希望通過一種獨特的“行走中國”的方式,完成一份對“改革大業”有所幫助的調查報告。由此,在青海藏區的黃河源頭,他獨自乘坐用汽車內胎紮捆的筏子漂流了一千二百多公里,搜集了大量沿途的人文地理的第一手資料。王力雄的身上浸染了八十年代理想主義的激情,更有中國古代士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自我期許。西藏的“不穩定”讓他隱約感到不安,他的夢想是,以自己的智慧幫助中樞制定一套更加“合理”的西藏政策。哪個中國知識份子從未有過這種“帝王師”的情結呢?《阿凡達》中剛開始接受“重大任務”的傑克,何嘗不是懷有《無間道》中那個到黑幫臥底的警探那樣“舍我其誰”的使命感呢?那個時期,王力雄的寫作和思想,與當時絕大多數中國知識份子的寫作與思考一樣,都自我設定了一個潛在的閱讀者——“今上”。 然而,西藏血淋淋的真相帶給王力雄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一九八九年天安門的槍聲讓他對共產黨體制有了深刻反思,此後赴新疆調研期間被秘密警察抓捕乃至以自殺抗爭的經歷,更是讓他如同傑克那樣,毛蟲化蝶、鳳凰涅磐。從此,王力雄不再對“說服”中共當局或者中共當局虛心“納諫”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在肉體和精神上都成了一名徹底的“民間知識份子”。二零零二年十二月,王力雄發起了對四川藏區阿安紮西活佛案的簽名請願活動,呼籲當局公正審理這一中國版本的“國會縱火案”。我是這份文件的簽名者之一,這也是我首次參與一份“高度敏感”的公開信的簽名。此後,我與王力雄的名字,經常同時出現在若干份與人權和宗教信仰自由有關的文件當中。也正是這封公開信,讓我和我身邊的很多獨立知識份子,開始了對西藏問題的關注。一旦關切西藏問題,我才對自己多年以來對西藏的視而不見感到無比愧疚。在此意義上,中共多年來在西藏的罪惡,並非與我毫無關係。二零零八年,當西藏再次發聲流血事件之後,王力雄發起了一份《中國部分知識份子關於處理西藏局勢的十二點意見》的聯署簽名書,我毫不猶豫地成了第八個簽名者。在我簽署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不禁想起了馬丁‧路德‧金的一句名言:“造成我們時代最大罪惡的是大多數人的袖手旁觀,而不只是少數人的殘忍行為。” 王力雄對西藏的同情與支援,還讓他收穫了唯色的愛情。如同《阿凡達》中的傑克一樣,能夠讓一個真正的男人奮起捍衛的東西,除了正義,便是愛情了。如果正義與愛情重疊在一起,那不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嗎?在納索部落生活的美侖美奐的森林裏,傑克找到了地上的駿馬和天上的大雕,脫離了輪椅的束縛,體驗到了飛翔的感覺;在納索部落生活的宛若天堂的森林裏,傑克拜公主納特莉為師,學習如何在叢林裏生活,當兩人各自駕駛著大雕在一片純淨的天空中飛翔的時候,他們比《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與黃蓉不知要幸福多少倍呢。是的,當你愛一個民族的時候,你首先便是愛上其中一個具象人。每當我遇到那些對西藏問題指手劃腳的“愛國賊”的時候,我通常會反問他們說:你認識某一個西藏人嗎,你有一個藏族朋友嗎?如果他的回答是“沒有”,我便拒絕與他繼續討論下去,儘管他有可能對西藏的農奴制和人皮面具的“知識”如數家珍。若無情無義無愛,再多的知識又有什麼用處呢? 傑克因為愛納特莉而愛潘多拉,王力雄因愛唯色而愛西藏,他們的愛情堪稱“驚天地、泣鬼神”。唯色,更準確地說,她的藏文名字是“次仁唯色”,她沒有納特莉公主那樣“羚羊挂角,無跡可尋”的好身手,卻有像納特莉公主那樣的堅忍不拔的心志。她沒有弓箭,只有一支筆。但僅僅是這支筆,就足以讓那些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感到害怕了。他們不發給她護照,不允許她出國訪問;他們在她家的樓下安裝攝影機,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他們的屠殺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從天安門到藏區,殺人成了家常便飯。殺人之後,便是鋪天蓋地的謊言,便是無孔不入的洗腦術,弱小如一株青稞的唯色挺身而出,從這層層累積的汙血和淤泥之中,挖出一個可供呼吸視聽的小孔。唯色所做的,就是恢復真相的工作,這是另外一個戰線上的戰鬥,正如王力雄所說:“專制權力的虛假宣傳和資訊封鎖,使得多數中國民眾對西藏真相難以了解,也對達賴喇嘛的中間道路無法知曉。這是西藏問題長期無法解決的主要障礙。消除這種障礙,應當是中國知識份子的使命,因為最大的知識不是別的,正是真相。”為了揭示真相,她付出了太多、太大的代價,失去工作,乃至失去個人的隱私與自由。從秋瑾到劉和珍,從張志新到林昭,從丁子霖到唯色,這片土地上有過多少讓鬚眉折腰的女性啊,如魯迅所說,“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歎”,她們如同《阿凡達》中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精靈水母,柔弱到了極致,亦剛強到了極致,“足以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 王力雄和唯色的結合,宛若天作之合,這段美妙的姻緣,似乎預示著漢藏關係的未來的微茫而溫暖的希望。既然傑克和納特莉可以攜手制止來自地球的殖民者的為所欲為,為潘多拉創建美好的和平;那麼,為什麼王力雄和唯色不能以一種“牛犢頂橡樹”的勇氣和智慧,為漢藏這兩個相鄰生活上千年的民族提供一個和諧共生的願景呢?二零零九年,達賴喇嘛親自將“真理之光”獎頒發給王力雄,王力雄在答謝詞中說:“專制造成的民族仇恨,反過來成為專制者拒絕民主的理由,而且得到受大漢族主義蠱惑的國民支援。這種綁架者與人質共生死的邏輯,是中國走向民主的一個難解之結。……超越這種困境,必須從推動民族間的民間對話開始。只有各族人民化解仇恨,實現團結,才能駁倒專制者以民族衝突而拒絕中國民主的理由。”電影畢竟是電影,電影中的傑克是如此英勇神武,所以唯色才在推特上幽默地跟我說,王力雄哪有傑克那麼英勇神武啊!然而,對於手無寸鐵的王力雄和達賴喇嘛來說,他們擁有智慧、道義、耐心和韌性,這智慧、道義、耐心和韌性是從“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中原文化傳統中而來,是從“捨身飼虎”的佛教文化傳統中而來,也是從馬丁‧路德‧金和圖圖大主教的非暴力抵抗的經驗中而來。 上帝創造的“天父世界”不應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不應當是一個道德相對主義的世界。美國保守主義思想家列奧‧斯特勞斯說過:“如果道德是相對的,那麼食人只是口味問題。”地球人在潘多拉星球上的所作所為是惡,中共在西藏的所作所為是惡,這既是一個事實判斷,也是一個道德判斷。只有作出了這樣的判斷之後,我們才能起而言、才能起而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的反抗不可能像《阿凡達》中的傑克和納特莉那樣,得到大雕和怪獸的幫助。劉曉波博士曾經說過,跟無惡不作的統治者相比,除了道義力量之外,我們還有什麼呢?我也記得二零零二年王力雄在領取獨立中文筆會第一屆自由寫作獎的時候說過的一段話:“也許犬儒主義者們不會接受這裏所談的正義、良心等說法,他們最擅長的是質疑誰有資格去判定何為正義何為良心。對此我至少可以這樣回答,只要專制權力依然橫行於社會,就說明正義肯定尚未實現,只要世間還有苦難者的哭泣,誰有無良心就可以一目了然。”在這個意義上,此刻,我們都是藏族人;在這個意義上,只要藏族人一天不得自由,我們便是藏族人。 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 四川成都 文章來源:民主中國2010-1-31


資料來源:余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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