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客》:開往西藏的火車

《紐約客》:開往西藏的火車 分類: 1 去年12月的一天,在北京西站的鬧哄哄中,我排隊等候開往西藏的火車。這條從北京到西藏的火車行走在世界最高的鐵路上,經過地震、嚴寒、低氣壓,如同中國前總理朱熔基所說,“這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創舉”。兩天以內,火車就要帶你去以往探險者和旅行家最渴望的地方。然而,這條鐵路並不完全?追尋西藏浪漫色彩的人們修建。北京聲稱,它將加速中國第二大省份——西藏的現代化。而與此同時,許多批評者說,該鐵路進一步加強了北京政府對西藏的控制,並會帶來大批漢族移民定居以及侵蝕西藏的本土文化。西藏的面積幾乎是加州、德州和紐約州的總和那?大,而且還有著對中國經濟發展至關重要的銅、鋅、鐵、鉛和其他礦藏。 在排隊等候的人群中,幾乎沒有外國人。我注意到幾個穿西裝的漢族幹部帶著幾個武裝士兵插隊。上車以後,軟臥車廂(車票1200元)一間有四張床,相當擁擠。雖然有平面電視、玻璃花瓶裏還插著塑膠花,整體條件相當簡陋。如果四個床位都有人,過道幾乎走不過去。幸而,在我的車廂裏,只有我一個人。列車離開北京,公告系統開始運行,播放關於青藏公路的宣傳片。從中央電視臺的節目中我知道,中國人非常?這條鐵路而驕傲。宣傳片中說,西藏人民盼望這條鐵路已經有數十年之久,畫面是載歌載舞的藏族人歌唱他們對祖國的熱愛。 我早早睡著了,醒來時天還沒亮。餐廳條件簡陋如同辦公室吃飯的隔間,插隊的幾個漢族幹部正在大聲喧鬧著吃飯。他們的衛兵遠遠地站著,一個漂亮的漢族女招待圍著他們轉……飯後我用英國手機打通了在某個在達蘭薩拉的西藏流亡人士的號碼,他以前住在青海離鐵路很近的地方,最近逃亡到印度。對有人正穿越他以前的噩夢,他似乎驚喜參半。他讓我比較車上西藏旅客和漢族旅客的數量。“沒人願意和你說話,你就去數點藏人的人數好了。”在北京站臺上我看到過幾個藏人。他們和其他旅客一樣急於上車。早上我在餐車看到幾個穿耐克鞋和夾克衫的藏族青年。那個漂亮的漢族女招待對他們相當粗魯,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就把功能表放他們桌上,他們叫她過來她也不理睬。 過去我多次試圖接近藏人。但從2004年我在西藏的旅行知道,藏人很不喜歡和外國人特別是外國記者說話。因?這會引起西藏?多暗探、告密者和便衣的注意。車上的藏人是否被監視?我不知道。但達蘭薩拉的藏人對青藏鐵路持批判態度,他們說該鐵路旨在幫助漢人移居西藏以獲得政府提供給這些移民的補貼,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把西藏的礦藏運出西藏。 2 在上車前不久,我就從一位藏族詩人和作家那裏,聽到上述看法的一種版本。她,就是唯色。在印度和西方流亡的許多藏人都視她?女英雄,因?她是中國非宗教圈子裏第一個站出來批評中國人對西藏統治的聲音。在北京的灰色十二月中,我和她在一個賓館會面。她全身藏族打扮。我原本以?她會滿帶國家壓迫的艱辛,但唯色全無屈服之意。她臉上有好奇的神情,看上去比40歲要年輕許多。在指控間隙,她也不時微笑。“青藏鐵路是殖民者的強加”,她說。她引用Edward Said,稱帝國主義是“地緣暴力”。她告訴我,在過去兩年中,中國對西藏的壓制更嚴酷了許多。她說,“漢人已經主導了拉薩,而自從7月份通車,拉薩的變化就更快了。”她憤怒的聲音讓我忍不住觀望四周怕有竊聽。 在?西藏的鬥爭中,唯色是個異數。她的背景中沒有任何成份顯示她會成?異議人士。她的父親有一半漢族血統,少年時代就加入了解放軍。而正是解放軍於1951年“和平解放”了西藏,在這個佛教地區建立了共產黨政權,並最終迫使達賴喇嘛流亡。唯色出生於1966年,“在軍號聲中長大”。1976年毛去世時,她忍不住痛哭失聲。唯色的母語是漢語。直到今天,她仍然不會讀寫藏文。作?青年詩人的她本對政治沒有興趣,直到1980年代後期讀到John Avedon關於西藏難民著作的中文本。整個1990年代,她在拉薩政府部門工作,負責《西藏文學》的編輯。直到2000年她遇到她的伴侶王力雄(王力雄是漢族人,西藏問題專家),她才開始公開發出異議。2003年,政府當局懲罰她,先是禁了她的書(其中有歌頌達賴喇嘛的內容),然後她又丟了工作,並被禁止離開西藏。但在準備對她“再教育”(安排她參觀青藏鐵路並要求她寫文章歌頌該鐵路)之時,她設法離開了西藏。現在她和王力雄及王的母親一起住在北京郊區。 最近王力雄和唯色被譯成英文的合著《打開西藏僵局》(Unlocking Tibet)詳述了中國人對西藏文化和西藏認同的挑戰問題。去年,一百多萬旅遊者拜訪了西藏,而現在拉薩正在向一個中國內地的城市轉變。大量人群,其中多數是漢人,在商廈、玻璃幕牆的辦公樓和髮廊(妓院)間穿行。在書中,唯色對這些變化充滿鄙夷。她也批評政府重修文革期間被毀壞的寺院的方式。藏人在這些新寺院裏似乎享受著充分的宗教自由,而唯色指控布達拉宮——達賴喇嘛的前行宮,被改造成了“無限商機的寶藏”。 我很難不查覺到,較晚才感受到西藏困境的唯色,正通過強烈表達異見彌補她曾作?西藏精英一員對中國的效忠。她那時的處境,讓我聯想到她書中描寫的一個青年喇嘛:他被政府當局送去參加一個歐洲的人權會議,從未沾染政治的他遭遇一群憤怒的流亡藏人,他們沖著他大喊“共產黨喇嘛”,他困惑而又傷心。 唯色對西藏的直率讓我不安。因?藏人幾乎從不和我交談。最近人權組織的報告說,西藏僧侶仍然被要求譴責達賴,而藏人也不被允許擁有達賴的照片。唯色的處境更是脆弱。1999年,王力雄在新疆調研時曾被拘捕達一個多月。唯色說一個警察從不離開他們家附近,日夜監視他們在北京的家。我問她是否要刪去她的某些說法時,她再也不微笑了。她快速地和翻譯說了句話,然後凝視著我。翻譯替她說,“我不在意。” 唯色對青藏鐵路的拒斥讓我想到,在傳統中國,鐵路也曾經引起類似的焦慮。滿洲人購買過歐洲商人建造的鐵路,又將它們拆毀。當時的中國並不對西藏擁有實質主權。然而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卻想到可以通過鐵路把西藏和內地相連接。1949年後,中國的鐵路系統飛速發展。而今天的青藏鐵路跨越了西藏的天塹—昆侖山。1889年Rudyard Kipling所到訪的中國是一個被西方打敗並深深羞辱的國家。Kipling問道,“如果中國醒來,如果上海和拉薩之間有一條鐵路,如果中國可以控制自己的兵工廠和武器庫,那會是怎樣的情景?”今天的中國醒來了。 中國的城市化是當代歷史上最快速和深廣的,但卻給西藏帶來巨大的環境破壞。當談論青藏鐵路的時候,中國人就象過去對科學技術充滿熱情的歐洲人的後代,和那個時代的殖民者一樣,他們也對自己相對於愚昧土著的優越深信不疑。 3 車到拉薩了。入城的路口,解放軍戰士帶著機關槍查哨,提醒我們中國對西藏安全的焦慮。在拉薩的第一天,我透過唯色的眼睛,觀察城市中漢族建造的區域——飯館,酒巴,夜總會……而神聖的廟宇卻好象退縮了。拉薩仍具有一個中世紀集市城鎮的氣氛——來自哈薩克斯坦的商人在賣堅果,臨街的商鋪在賣奶酪、匕首和馬鞍。商人中夾雜著遠方的朝聖者。這裏展示著混合的西藏風格。而我下榻的賓館,號稱西藏第一家五星級賓館——“獨特的博物館賓館”。大理石的大廳裏陳設佛像,寬屏電視不停地播放賓館老闆接受採訪的內容。老闆是四川來的商人,以前是軍人。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充分理解客觀實在的發展律,並且將他畢生精力用於繼承和發展西藏文化。雖然翻譯比較糟糕,這話倒也有幾分真實。自改革開放起,黨政軍人士比其他人更懂得”客觀發展律“,他們即使不是西藏文化的繼承人,至少也是從中獲利最多的人。 4 有一次,唯色和她的伴侶王力雄一起來看我。王不僅質疑中國對西藏的治理,而且拜訪過達賴喇嘛,因此承擔不小的風險。和唯色一樣,王出身於中國的特權階層。1968年的文革高潮中,王在莫斯科受教育的父親被打成“走資派”、“蘇修特務”並被扔進牛棚。他在牛棚裏自殺了。他的母親,一個電影廠的編輯,被下放勞動。文革讓王對中國的政治制度失去了信任。但文革也把唯色和他連接在一起,他這樣告訴我。自從他們開始電子郵件聯繫後,唯色送給他一些她父親在文革期間拍下的紅衛兵破壞西藏的照片。王鼓勵唯色根據那些照片展開調查和採訪,?照片寫下文字說明,再現當年的場景。 現在,當他們倆在一起時,他們散發著一種令人不解的欣喜,好象他們仍然在細細品嘗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另一半的幸運。在2000年初次見面前,他們通過電子郵件聯繫了一整年。王力雄形容他倆是“未見即鍾情”。 王告訴我,他認?中國目前的一黨專政體系存在著可能在某一天崩解的危險,這使得他對西藏的前景也不樂觀。不過,他說他在去年十一月去拉薩的火車旅途中,碰到一個離開農村家鄉去看外面世界的藏族婦女,她原來以在內地?漢人表演歌舞?生,當她歲數大了以後,便自己在揚州開了一個表演團,從自己的家鄉招來女孩子表演藏民族的“原生態”歌舞。 唯色說,這些能在新環境下發展起來的藏人不會超過10%,王力雄則認?可能更少。他說,“火車給西藏帶來的最大變化在於民族精神的改變。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砸碎了一切,但藏人的靈魂世界沒有改變。現在藏人的精神被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新文化大革命所改變。你無法抗拒這種新的物質主義。 唯色曾寫到她和一個藏族企業家的談話。“我們現在要走城市包圍農村的道路”,他說。但很少有年輕藏人能抓住這些機會。漢人的流入,憑藉他們的種族和語言優勢,讓拉薩的酒館和髮廊裏充滿了失業的藏人。有一天,在廟宇外,我碰到了5個年輕的說英語的藏人。他們是那樣的怨憤,以至他們暫時忘記了和外國人說話可能帶來的負面後果。穿著牛仔服的他們,看上去和拉薩漢人區的舞廳風格更相配。但和舞廳的藏人不同,他們屬於西藏的另一階層——貧苦的藏族農民階層。 我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他們幾個自少年時代就是朋友,十幾歲時,他們穿越高山,逃亡到印度。他們帶著懷舊情緒提到他們在印度的時光,特別是在達蘭薩拉由流亡藏人開辦的學校。海外生活擴展了他們的眼界,也讓他們更清楚藏人在世界上的可悲位置。在印度,他們學會了英語,但自從他們因?家庭受到政府的壓力而回到西藏後,這個技能卻沒有能給他們帶來好處。他們說到中國政府如何千方百計阻止藏人逃亡,又如何不時騷擾回來的逃亡藏人。無論如何,不懂漢語,這些西藏青年就無法從市場改革中獲益。連導遊考試都需要中文。內地的高等教育對這些藏族青年太貴,而他們也缺少在西藏獲得政府工作的人脈。他們唯一的選擇是在夏天?來藏的西方人充當導遊,冬天則依靠家庭農場過活。 他們和當地的漢人幾乎沒有接觸。他們說,拉薩不僅在物理上被分成漢人區和藏族區,在心靈上也是如此。漢人和藏人彼此警惕,雖然沒有公開的敵對。但他們認?,青藏鐵路的通車,很快就會改變這個局面。他們毫不懷疑,這條鐵路只是?了幫助漢人而建。對大多數漢族移民來說,通過公路或者空運入藏太過辛苦或者太過昂貴,而火車加速了漢族移民西藏的進程。西藏流亡政府說,每天都有5000多人入藏,大約2000人就留下不走了。拉薩現在漢人已經占多數。比較明顯的經濟影響就是房租上漲,讓這些藏族青年的居住變得更加不容易。 和他們分手後,我回到賓館。我打開電視,中央台的新年晚會一個穿橙色工作外套的肥胖女歌手正在唱關於青藏鐵路的歌曲——“天路”。後來唯色告訴我那歌手的名字叫韓紅,有一半藏族血統。在鐵路通車前,電視臺和電臺不停地放了整整一年這首歌。2004年,韓紅還計劃乘直升飛機降落布達拉宮進行演唱,只是在包括唯色利用博客所進行的?多批評出現後才不得不終止。現在唯色的博客已經被迫關閉。 5 在西藏的最後一天,我拜訪了一家藏民。是那幾位藏族青年把他介紹給我。我問是否可以參觀他的農場,他立刻同意了。他和我開玩笑地說起,漢人如何試圖使村民們挂中共黨旗和中國首腦胡錦濤的畫像。他領我參觀了他家的老屋,介紹我認識他的父母和弟妹們。他的言談舉止中有一種無言的自豪:我和我的全家自己蓋了這些,無須漢人的任何幫助。最後他帶我進入他的佛堂——他的房子裏最好的一間。房內有大量色彩鮮明的巴羅克式裝飾,神壇前陳列著一排排銀燈。在一面光牆上是當局強制要求張貼的胡錦濤畫像,比最大的佛像唐卡還大,但已經在日曬下褪色。他還指給我看櫥內的另一張畫像——達賴喇嘛畫像。藏人被禁止擁有達賴喇嘛的畫像,但他說,不但他有,所有的鄰居們都人手一張。 這是一個反抗性的標誌。我回到拉薩以後,常常想到他。看來,有許多藏人和他一樣,不管北京如何把變化強加給他們,他們仍然堅持傳統方式的生活。藏人對信仰和民族認同的忠誠在過去幾經政治風浪的考驗,而如今,這種忠誠又要和開往西藏的火車來戰鬥了。 "The Train to Tibet", The New Yorker, April 16, 2007 (博訊2007年9月25日)


資料來源:Pankaj Mish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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