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紮瓦:被邊緣化的藏語文教育

•誤導母語概念• 所謂藏文班,指的是西藏境內有藏語文課程授課的班級。目前,除了藏文授課,“藏文班”與漢人子弟所在班級的授課沒有區別。一個“藏文班”出身的藏人,給我講過他上中學時的經歷:根據班裏學習委員的要求,將“語文”作業本交給了學習委員,可是學習委員卻把作業本退還給了他,他問緣故,學習委員答曰:“我要收的是‘語文’作業本,你那是藏文作業本”。朋友怒道:“‘語文’?藏文就是我的‘語文’!” 的確,在西藏各所學校的課程表中,赫然寫著“語文、數學、藏文”等課程名稱,所謂的“藏文班”也不例外。部分藏族學生也習慣將“中文”說成“語文”。且看西藏的小學教科書,“藏文班”所使用的中文教科書是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在中文課本封面上印著中文“語文”的字樣。 我們都知道,本民族的口頭語言,以書面形式寫成的文字就叫“語文”。顧名思義,“藏文班”的學生都是藏人,而將藏人學生使用的中文教科書命名?“語文”,長此以往,在一般藏人學生的潛意識中,會起到將中文誤認?是母語的誤導作用。如果這不是無意的,那?是不是就意味著一種殖民教育? 從現狀來看,我認?“藏文班”只是一個除了教授藏文課程外,其他教學內容與漢人學生所學課程沒有任何區別的學習機構。與二十多年前的“藏文班”相比較,現在的小學課程中,除了藏文課之外,其他課程中基本上不用藏文教學。所以,現在的“藏文班”將成?一個迫使藏文葬送于本民族學生手中的“葬文班”。 當然,現在的藏文課本上,也用藏文打上了“語文”的書名,但問題在於對學生而言,面對兩種“語文”,藏文和中文哪一個才是屬於自己的“語文”?我的朋友在中學時期,曾問過他的藏文老師相關問題,得到的答案是:“這是敏感問題,我不想被人戴上‘利用講臺歪曲西藏歷史’的帽子。”的確,曾有過一些藏人教師因大談類似問題,而被冠以類似“罪名”入獄的先例。 •灌輸政治辭彙 日本佔領中國滿洲期間,根據其《思想矯正法》的規定,對當地中國人開展了大規模的奴化教育,其方式包括以日語教育?主,漢語?輔,但初期也有儒家教育課程。不過日本人初期對中國學生進行儒家教育的目的,肯定不是幫助中國人牢記自己的本土文化,否則,沒有必要在當時的滿洲推行《思想矯正法》。與當年的日本人相比,中國政府對西藏的教育政策,也有很多大同小異之處,如利用藏民族語言文字,給學生大量灌輸充滿意識形態色彩的政治辭彙和思想,如“三個代表”、“八榮八恥”等。 •回避史實 因?經不起歷史的推敲,所以在西藏的教科書中,從來忌諱給學生教授遠至吐蕃時期的“蕃唐戰爭”,近至1959年的“拉薩事件”等客觀史實;也從來不在藏文課程中講述有關藏人祖先或文化發祥地等細節,甚至很少有內容涉及民族風俗。如此一來,將西藏本土的藏文實行空殼化教育,只保留藏文字作?一種交流工具的基本功能,再輔之以中國的國家主義、大民族主義以及共?主義的意識形態作?主要內容,將藏文蛻變成一種被利用的政治工具,如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藏文的使用率並不比中文少多少,而這是?了推銷“革命思想”,需要暫時使用這個文字作?工具,但由於當時的廣大“翻身農奴”別說中文,就連會熟練使用藏文者的數量也較有限,於是書寫政治標語的任務,自然地落到了當時的“鬥爭物件”們的身上,藏文字也就隨處皆是了。當然,在這個時期,各學校的藏文課程有過數年被禁的厄運。 •取消藏文授課試點班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在胡耀邦執政期間,西藏的語文教科書雖然仍沒有脫離作?意識形態教育工具的特點,但就使用和發展民族語言文字而言,迫於“形勢的需要”,也的確獲得過中國政府自1959年以來最大程度的重視。西藏的語文課本中首次出現了布達拉宮等名詞,但這也是?了配合向學生講述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民族團結”的“佳話”而不得已?之的,剩餘的內容則全是與藏文化風馬牛不相及的類似共產黨發家史的“紅色典故”。 但隨著中共務實派的倒臺,西藏語文的發展水平又回到了本文開頭的那種狀態,如語文課時縮減,取消八十年代“藏文班”中設置的用藏語教授數學、自然等課程,並完全由中文代替所有非西藏語文的課程。 •控制教師 現在,如果想當一名藏語文教師,藏語文水平並不是唯一的考核標準。除了具有中國政府開辦的師範類學校的畢業證書外,還應在此間學習中文、馬列經典及中?共產黨的相關理論知識。當然,藏語文教師學習這些課程,教材都是中文版本的。所以,不懂中文的藏語文教師,根本無法進入官辦學校的師資隊伍。如此嚴格的准入門檻,使得官辦學校的藏語文教師與所有藏人一樣,人人頭上似戴上了一個無形的政治緊箍咒。 •控制民辦語言教學 因此,沒有融入中共官方意識形態控制範圍的教育場所,是不受官方支援的,甚至將遭受排擠或被取締的厄運。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拉薩的一些對民族文化發展持悲觀態度的藏人家長,?使子女們能夠繼承和發揚本民族語言文字,將小孩送到了一所由私人開辦的藏文基礎班進行學習。這就是被拉薩人稱?“擦蘇學校”的一家類似私塾形式的藏語文學習場所。該學校由一名終生獨居的藏人長者創辦,位於拉薩市小昭寺南側的居民區,每當上學和放學時間,曾有數百身穿蘭色的確良大褂的兒童,穿梭于周圍的大街小巷。學校創辦初期,主要向學齡前兒童教授藏語文基礎課程,從教學方法、文具使用等方面,基本沿用傳統方式進行授課。由於成效斐然且收費低廉,深受藏人家長歡迎。一些學齡兒童及成人,也加入了該學校藏語文學習者的行列。 學校創辦初期,並沒有得到官方幾乎任何方面的支援。相反,幾年後因該學校“非法招用應當接受義務教育的適齡兒童、少年”而遭到被取締的厄運。一度曇花一現的西藏民間藏語文辦學熱潮,因此而遭受重創。 目前,官方開辦的學校內的藏語文教育狀況不容樂觀,甚至似乎要倒退至三十年以前的窘境。1978年以後,西藏境內的藏人社會中,重新掀起了一股學習藏語文的熱潮。這自然受益于鄧小平及胡耀邦時期較溫和的西藏政策,而另一個也是主要的原因,還是出於許多藏人萌發的民族文化危機感。 •文革中的藏文 在這以前的十年中,西藏遭受毛澤東文化革命的大規模迫害,所有被當今世界認?是優秀的民族文化遺?的事物,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由於所有學校受該運動影響而導致長期無法正常教學,與其他課程一樣,藏語文教學也陷入了全面停頓。一位曾改名?“毛衛東”的藏人告訴我:“文革開始後,別說藏文,連漢文、數學都學不好。雖然我原來學過幾天藏文,後來也沒機會學了,所以現在等於不會藏文了”。 但文革的開始,並不意味著藏文使用時期的結束。早在解放軍進藏初期,共產黨許多宣傳文件被翻譯成了藏文。?了傾銷“革命”,許多漢族幹部開始學習藏語文,同樣,大量的藏族青年也被招募學習漢語文,並在日後從事翻譯工作。文革開始後,?了解決當時普通藏人普遍不懂中文的問題,大部分與文革有關的宣傳品,如大字報、毛澤東語錄、毛選及政治漫畫等都使用上了藏文。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由於文化革命在西藏波及面深廣,很多政治宣傳物的藏文部分,是當時那些被當作“鬥爭物件”的西藏的“牛鬼蛇神”們書寫的。一位曾被下放到拉薩魯固居委會的原西藏政府官員回憶:“當時雖然有很多人懂藏文,其中包括一些漢族,但因革命的需要,加上許多藏人雖然懂藏文,可是由於書法技能普遍欠佳,寫出的東西根本拿不出手,所以就強迫我們來書寫各種藏文宣傳物。說實話,我當時也的確熱衷於參加這種活動,因?只有在寫這些東西時,我能盤腿坐在卡墊上,悠然地寫字,那些批鬥我們的積極分子也不怎?敢影響我。我們有時候是自己在紙帽子上寫完批判自己的文字,然後自己再戴上紙帽子去參加批鬥會或者去遊街”。 因此,可以說在那個時期,藏文只能服務于文革,但凡涉及宗教的藏文文件,都會被當作“四舊”而遭到毀滅,利用藏文學習佛學更是不可能的。 •有名無實的“藏語文發展” 目前,官方對藏語文的教育,已經退步到了僅僅表明“重視少數民族語言及文字”的最基本的層面上。一位退休中學藏語文教師說:“學校現在的藏文授課時間比過去的確少了一些,相比其他課程,藏文班的學生只有在藏文課上才有機會接觸到藏語文。藏文學得再好,高考時只能得50%的分,所以許多家長和學生對藏文學習的積極性已經不如以前了”。 教育部門直接或間接排擠藏語文教育,也是藏文被邊緣化的原因之一。一位曾在年輕時精通藏文的藏人說:“現在除了在‘紅白喜事’時,給包錢的信封上寫幾個藏文外,幾乎沒機會再使用藏文了,就算我能寫,未必有幾個人能讀懂”。 1987年頒佈的《西藏自治區學習、使用和發展藏語文的若干規定(試行)》第三條規定:“自治區各級各類學校的藏族學生,必須把藏語文列?主課,其他課程原則上以使用藏語文教學?主;積極創造條件,在招生考試時,做到以藏語文授課的課程用藏語文答卷。”可是,實際狀況截然相反。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拉薩中學增設的中學副科藏文授課試點班,最後又以“升學率不佳”?由而在幾年後停辦了。該條另規定:“藏族小學生全部使用藏語文教學。在不影響藏語文教學的前提下,從高年級開始增設漢語文課。”實際上,除了“全部使用藏語文教學”的“宏偉目標”沒有實現,該條帶來的唯一“好處”便是“從高年級開始增設漢語文課。”另在第七條規定“自治區內的藏族幹部、職工必須學好藏文,提倡學習漢語文;鼓勵漢族幹部、職工學習藏語文。”該條除了具備一般的號召性功能外,並沒有規定違反該條將給“幹部、職工”帶來何種後果。因此,實際狀況是別說漢族幹部,就連西藏自治區多數高級藏族領導幹部中,都存在著大量的母語文盲。 另在該若干規定中的諸如將藏語文水平作?幹部職稱考評的條件等內容,或已束之高閣,或根本未曾實施。就第八條規定中的“自治區各級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招收藏族幹部、職工,要把藏文文化程度作?必要條件。藏族幹部、職工的考評、晉級,要把藏文文化程度作?一項重要內容。招工、招幹、晉級、晉職時,在同等條件下,對能熟練使用藏漢兩種語言文字的藏族、漢族及其他民族的公民優先”這一說法,對當下西藏自治區內的多數幹部職工來講,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空殼規定”,甚至對一些參加工作只有十餘年時間的人來講,幾乎是聞所未聞的“國家規定”。 在這種情況下,將藏語文的教育與發展置於邊緣化的境地,將所謂“保護藏語文學習和發展”的僅有的幾條“規定”進行空殼化的做法,對西藏文化而言,無異於是一場“絕育手術”。 觀察》首發 轉載請注明出處 Tuesday, October 09, 2007


資料來源:博紮瓦 〈西藏境內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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