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夢和死亡過程》：科學家與達賴喇嘛談西方醫學與藏傳佛教對「死亡」的定義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睡眠、夢和死亡過程》是一場重要的對話實錄，探討睡眠週期轉換當中意識層次的轉換和自我的消解，夢的過程、功能和內在意義，以及瀕死經驗和死亡的修鍊。是達賴喇嘛所代表的藏傳佛教，與當今科學家、心理分析師和哲學家就人類意識和自我的樣貌和可能性，進行的一場深入談話！ 文：佛朗西斯科．瓦瑞拉（Francisco J. Varela） 什麼是身體的死亡？ 留著一把白鬍子，衣著隨意的彼得．恩格爾是他演講主題方面的學術權威。彼得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院的神經學與神經生物學教授及癲癇症中心主任。他的演講展現出一種真正的謙卑和坦誠，創造出一種輕鬆而愉快的氣氛。 「作為科學家，我將要說的內容跟我們昨天聽到藏傳佛教的死亡和意識概念相比是極其簡單的。我們西方醫學的死亡觀就像是將電燈開關關掉：這就是終結。」 「查爾斯．泰勒介紹了西方對死亡的態度，這非常有益，因為這讓我的講解有了一個大的背景。我是神經學家、醫生，專門治療神經系統的失常，特別是大腦的失常，我跟將瀕臨死亡的病人打交道。醫學科學似乎更注重把死亡當作一種邪惡來加以防範，而不是注重於改善生命的質量。我還是神經科學家，所以我看待這些現象時是用一種非常疏離、嚴峻的科學觀點，這種觀點無法跟我們昨天聽到的相比，甚至也不能跟查爾斯今天上午講的來比較。」 「以我個人來說，從小我就非常害怕死亡，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現在我仍然很難嚴肅地思考我也將死去這個事實，很難接受當我死去，一切都終結的科學觀點。所以，我感到非常幸運能夠和尊者您一起討論這個話題，學到那可能是超出我預想的東西。」 西方醫學的死亡定義 「我想談談有關死亡、昏迷和意識的醫學觀點，也想談談其中的倫理問題。我相信，在我們作為醫生防止死亡、延長無意識的生命時，涉及極其重要的倫理問題。」 「生命的物理條件，如西方科學家所想的那樣，是一個包括多種器官的身體，其中每個器官都包括一些器官組織。有些器官非常複雜，有很多種組織；有些則只有一種組織。每一種組織都有很多細胞組成，細胞是生命的真正實質。細胞可以死亡，器官可能衰竭，最後因為細胞不能維持而導致整個身體衰竭。細胞為了維持，非常簡單，需要能量來源和廢物清除。 這就像一團火，你必須不斷地添加燃料。如果你把火蓋住，使得它產生的二氧化碳無法消散，火就會窒息而熄滅。如果炭灰堆積，火也會熄滅。就像火一樣，我們需要氧。氧是由肺所提供。我們需要營養，我們吃食物，消化系統將食物轉化為身體內的細胞可以使用的營養如糖分。肺將二氧化碳廢氣排除。腎臟將體內產生的毒素清除，肝臟將毒素分解成無害的化學物。心臟和血管是傳輸系統。所有這些都是生命所必須的。」 「因為我們如此害怕死亡，現代醫學科學投入了如此多的努力、金錢和資源去防止死亡，以至於現在這個生命系統的各個部分的失能都是可以克服的。如果某人的肺不工作了，我們可以使用人工呼吸器。如果消化系統失效了，我們可以將營養輸入血管。如果肝和腎衰竭了，我們可以用機器來代替，或者移植器官。」 「詭異的是，這樣做產生了一個怎樣定義死亡的問題。我們從誰那裡獲取這些器官的呢？我們需要找到已經死亡的人。為了找到一個用於移植的心臟，理想的是應該找到一個身體仍然活著的人。那麼我們怎樣定義死亡？一種方法是將死亡定義為大腦已經死亡的狀態，雖然身體仍能活一段時間。 我們找到由於事故或其他災難而導致腦死但沒有影響其他器官的人。然後我們摘取他們的器官。我們將心臟給這人，肝臟給另一人，腎臟或角膜給別的人。看到一個亡故的人能讓那麼多人受益，這是一件好事。作為醫生，能夠討論這個話題是好事，比如告訴父母，他們孩子的死亡能夠給許多人帶來巨大的好處。」 「那麼，死亡是怎樣發生的？器官系統可以因為損傷或疾病而失效。當它們失去功能的時候，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們要麼失去了能量來源，要麼毒物積累，最終導致死亡。感染和其他外部原因也可能殺死細胞，阻礙能量循環。在西方科學中，生命建立在這個能量基礎上。」 「但是這些系統還有一個控制機制，大腦。在有些情況下，失去控制機制也會導致死亡。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因為我們認為神經系統有兩個部分，軀體神經系統和自主神經系統。自主神經系統負責身體的植物功能（vegetative functions）：心跳、胃分泌胃液來消化食物，在某種程度上，呼吸也與此有關。對普通人來說，大腦對自主功能沒有主動的控制。然而，呼吸中心是位於腦幹部分；如果大腦死亡，呼吸中心也就死亡了。這人不再呼吸，整個身體也就死了。在使用呼吸器的情況下，這個身體可以保持很長時間仍然活著。」 尊者評論說，前面說如果一個人不能呼吸就會大腦死亡。現在反了過來，如果腦幹失去功能，你就不會呼吸了。彼得承認說，這兩者都是事實。 「打個比方說，我們可以說骨、肉和皮膚等物理結構就是土壤，傳輸系統就像水。而支持生命的能量系統就像火。」 達賴喇嘛說，運動性更普遍地和內在的風元素相關，而不是火元素。在西藏傳統中，火更密切和消化相關。彼得指出，如果火代表消化，那麼它是和能量來源相關。尊者接著說，「是的，但是風這個概念是指運動性，任何種類的運動，不僅僅是有意識的運動。例如，即使是在死亡之後，身體在分解的時候仍然有運動。細胞分解的這個運動，就意味著為風元素。根據定義，如果有運動，這就表明存在著風元素。」 他停頓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參考：「西藏學者Taktsang Lotsawa在他的一部論述時輪密續的文章中提到，有一種風，或活力能量，甚至在屍體中也存在。他寫下這些是為了回答一個普遍的看法，說死亡過程中所有活力能量都集中到了心臟。看來在密集（Guhyasamaja）系統和時輪系統之間有一些分歧，這兩者都是最高級的瑜伽密續。」 作為醫生，彼得對此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如果身體為大腦提供了所有支持系統，那麼是不是有可能身體死了而大腦還活著？這只可能是在完備的人工循環之下，這仍然還只是科學幻想。我在想，您所說的明光狀態是不是身體死了而大腦還存活著的狀態，但是如果風元素在心臟部位崩塌，那麼大腦在死亡的明光時期也死了。」尊者點了點頭，半開玩笑地對彼得說：「所以大腦活著而身體死了的狀態，是所有系統中極其非自然的！」 佛教對死亡的一種定義 在大家的哄堂大笑平息下來以後，達賴喇嘛繼續說：「把佛教對死亡的定義和科學的定義混為一談，也會產生誤解。在科學系統中，你們有根有據地談論大腦的死亡和心臟的死亡。身體的不同部分可以分別死亡。可是在佛教系統中，死亡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你從不說身體某個部分的死亡，而是只說整個人的死亡。這樣的說法符合一般對死亡的理解。當人們說某個人死了，我們不問『那麼，是哪一部分死了？』死亡這個詞是一個包括性的概念，指的是整個人，而不是指某個特定器官的專門概念。 根據佛教，死亡的定義必須跟生命的定義相比較去理解。生命定義為意識的基礎。一旦身體不再能支持意識，那就是死亡。總的說來，從佛教的觀點，這是個能用於人類的不錯的工作定義。但是如果你想更深入細節，那麼你就必須超越人類的存在，考察無形的領域（無色界）、欲望的領域（欲界）和有形的領域（色戒）。死亡的定義只是在欲界（即我們生活其中的領域）和色界（這個領域我們還沒有討論過）裡給出了足夠的意義。在無色界，有情眾生沒有粗分之身，這種情況下我們前面的死亡定義就很成問題了。」 佛教傳統認為，有情眾生在這個物質星球上，或所謂欲界中，以我們不熟悉的形式呈現。有情在六個領域裡（即六道）存在：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從西方觀點來看，尊者給出的定義甚至對我們較為熟悉的畜生道也產生了問題，因為很多人會懷疑老鼠或蝴蝶是有意識的，雖然這個問題有一些不同看法。此外，有些現代西藏學者對這些不同的生命形式給出了更為比喻性的解釋。 插曲：關於器官移植的談話 彼得注意到門外的茶點已經準備好了，他說，「我只想在休息前再談一點。因為占優勢的西方科學觀把心智等同於大腦，將人等同於心智，所以現代醫學的目標是要讓大腦活著，有時候為此以其他器官系統為代價。要不然，大腦一死，我們就死了。」尊者轉向了大腦和器官移植的話題，這個話題在第一次心智與生命討論會上提出過：「看上去好像大腦移植不大可能發生？」他的問題引出了下面的熱烈討論。 彼得．恩格爾：這是個有意思的悖論，因為這樣一來就是身體移植了。 達賴喇嘛：如果大腦移植給一個新的身體，這個新身體會成為前面大腦捐獻者的身體嗎？ 彼得．恩格爾：對。人是跟著大腦的，所以大腦移植就是一個人的移植。 達賴喇嘛：如果是這樣，那麼得到了一個新的大腦的人事實上並沒有獲救？ 彼得．恩格爾：是的，身體是捐獻出來的。我們說一個捐獻了心臟的人是捐獻者，在大腦移植的情況下，整個身體是捐獻者。 達賴喇嘛：移植顯然是重建性的；你事實上製造了一整個完全不同的新人。 彼得．恩格爾：如果您把一個人的特性認定為這人站立的方式、說話的方式、姿勢態度的方式，那麼根據西方科學，如果你的大腦移植到我的身體上，我的身體就會採用你的大腦所支配的那些特性。 達賴喇嘛：這個問題部分涉及了多少特性是我們認為組成一個人的核心。怎樣的轉變會影響到人的核心？ 彼得．恩格爾：您問了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電腦現在已經變得如此複雜，我們可以說它們能夠思想。它們甚至可以說是有創造性的，這迫使我們去定義，到底是什麼使得人類大腦不同於未來能夠想像的電腦，是什麼讓我們可以說我們是人類而電腦不是。我不認為神經科學家會說，有一天電腦最終將變成人類，但他們也不能給你一個好的理由為什麼電腦就是不會變成人類。這個問題變成一個深刻的哲學問題甚至是神性問題，這對純科學家來說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我要問問這裡的科學同行們有沒有什麼可說的。 達賴喇嘛：如果你真的用大腦來定義人，我們可以問，在大腦形成之前的胚胎階段，這個人是否存在？你會回答說，在那個時候還沒有這這個人。如果確實是這樣，這個答案構成了人工流產的正當性。人工流產沒有殺死任何人，那只是將母體中的一個部分取走了。 彼得．恩格爾：在西方，為了什麼時間點胚胎成為一個人的問題有非常嚴肅的爭論。不同的思想流派取決於不同的宗教背景。 佛朗西斯科．瓦瑞拉：在終結一個生命和殺死一個心識即一個人之間，有一個區別。多數科學家會同意人須有大腦，所以在成為一個人之前，在胚胎中必有某種大腦存在。但這不能成為為人工流產辯解的理由，因為即使是在受孕的瞬間你就有了生命。 彼得．恩格爾：今天下午我們將回到這個問題上。現在讓我再詳述一下，因為您給了我們一些有關大腦移植的思想素材。現在西方醫學界正在做部分大腦移植，雖然還不是很成功。整個大腦的移植還沒有人做過，但是在疾病造成大腦特定功能的一小部分損傷的情況下，現在有可能將同樣功能的神經細胞從胚胎中分離出來，然後注射到大腦中。這些細胞將生長並連結起來，彌補已有的大腦缺陷。這些大腦細胞必須是在發展中的階段而不是已經充分長成的，使得它們能生長並恰當地連接起來。 達賴喇嘛：那麼那個胚胎只能死亡，是不是？你不能從一個活著的胚胎中抽取細胞？ 彼得．恩格爾：是的。不過，大腦是極其複雜的，有很多不同的部分，各有很多不同的功能。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大腦就是心識，就是人；我們不得不問大腦的哪一部分是心識。如果我們能移植大腦的一部分，那麼要移植多少大腦才能讓他變成一個不同的人？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 這確實非常有意思，人們將在很多年裡思索這個問題。這時，茶點準備好了，談話如往常一樣變成了更小的三三兩兩的交流。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睡眠、夢和死亡過程：科學家與達賴喇嘛探討意識問題的對話》，鷹出版 作者：佛朗西斯科．瓦瑞拉（Francisco J. Varela） 譯者：丁一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