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與流亡之間的鴻溝

茨仁夏加


最近有兩篇關於西藏暴動的文章,主旨都是想要證明藏區三月的暴動,都是由外國煽風點火而造成的。結果是,這兩篇文章都大量地出現下中國官方的新聞媒體裡,包括CCTV,以及網路上。這個插曲告訴我們,中國政府如何努力想要影響國內與國際對于西藏衝突的觀感,還有中國人如何誤解了西藏內部與流亡者之間的連系性質。


第一篇文章由一個加拿大的網站,全球研究(Global Research)所發表,由一位以美國為基地的作家,威廉‧恩達爾(William Engdahl)所寫,這一位以911與全球暖化都是美國政府的陰謀的看法而出名。他在該文裡,引用了公開可得的訊息,提出美國民主基金會(US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簡稱NED)補助的一些西藏流亡團契,作為最近西藏所發生的事件都是美國政府支持的組織所策動的論據。(注1)同樣的論證,被有名的記者程翔,一字一句地重述,並且發表于整個中文媒體界裡,程先生沒有提出新證據,也沒有加上自己的研究。


兩位作者都認為美國政府採用了一種陰謀,想要顛覆中國,所以就煽動西藏的暴力,來達到此種目的。兩位都指出,一些與西藏有關的非政府組織就是始作俑者,而他們都得到NED的援助。然而這兩篇文章都沒有說明,這個陰謀是什麼;也沒有提供證據,證明此陰謀真的存在;而他們也未能指出,除了收到補助外,這些非政府組織與該陰謀有關的證據何在。任何熟悉這些組織、也認識目前西藏的人,都能夠證明,這些指控都是太過簡化的論證,是「以聯想定罪」(guilt by association)的謬論來作為根據的。(注2)


更進一步的問題是,這兩位作者都沒有解釋,也沒有說明,這些非政府組織在作什麼事,以及它們如何運作。例如,其中一個被兩個作者點名的,就是以紐約為基地的利眾基金會(Trace Foundaton),這個基金會在西藏的工作是教育、發展與健保。這是一個得到中國政府正式認可、在中國內部活動的許多非政府組織之一,而且也沒有任何紀錄可以證明,它曾經從事任何可以被誤解為反華的活動。中國政府經常性地舉行對這些非政府組織的詳細調查,假如真有此類情事,中國政府一定會大大公佈。事實上,利眾基金會比起其他在中國內部活動的NGO,更加謹慎地使自己遠離任何政府團契與政治活動,而這就是它為什麼可以在中國運作長達數十年的原因。


利眾基金會在此面向上是如此注意,以致于一些親西藏的游說團契,還有一些流亡人士,過去都指控它太過支持中國,因為它拒絕涉入流亡政治,也明確地接受中國統治,並且在中國的系統內部運作。如果利眾基金會有任何涉入西藏政治與暴動之一丁點證據,這兩位作者應該會肯定地告訴我們。然而,他們唯一的證據,就是告訴我們,利眾基金會的創立人,與金融慈善家喬治索羅斯有親屬關係,而后者公開在各個不同的國家支持民主化的計畫。


恩達爾的論證,程先生又加以重覆的,只是含沙射影;唯一的關連,只在他們心中建立。在他們的想法之后,以及中國政府的想法裡頭(他們聲稱西藏的暴動是由外人所煽動,而這些外人的範圍,廣及CIA到達賴喇嘛),乃是認為流亡西藏團契涉入了西藏內部的政治活動的假設。


這種假設,乃是預先認為,印度與西藏之間,有訊息的自由交流。然而,這一點,卻是相當有限的。為了充份建立起流亡團契與西藏內部事件的關連,或者西藏內部事件與西方利益的關連,我們有必要了解這些團契的文化與社會背景。也必須了解印度與海外的藏人組成與其性質。


印度的難民已經發展出自己的意識型態,並且形成了一種民族主義的情感,以致于認為他們自己就是西藏、與西藏民眾的捍衛者。在某些情況裡,這種理念甚至已經變成,他們認為已就是所有藏人的真代表,而認為身處藏地的藏人只是被動、受壓迫的受難者而已。這通常會造成他們對于身處西藏的藏人有一種保護的態度。結果是,西藏內的藏人與西藏外的藏人之間,存在著鉅大的文化與社會鴻溝。


這種分別有點類似于大陸的中國人與,例如,那些從台灣或香港來的中國人。例如,西藏內部的藏人,對于中國式的流行歌曲很能接受,然而印度的藏人卻鍾情于寶萊塢(Bollywood)。即使這兩個團契的人,在西方的中立地區見面了,也很少有任何交流。我常常必須在同一個晚上參加兩個宴會,一個是由流亡很久的藏人所主辦,另外一個則是由西藏剛來的團契所舉辦,因為這兩者對于播放什麼音樂都沒辦法達成共識。例如,1990年代最紅的西藏流行歌手,達珍(Dadon Dawadolma),從拉薩叛逃到印度,卻很難過地發現沒有人想聽她的音樂。她在印度沒沒無名,而流亡藏人則指控她唱的歌太過中國式。兩個團契之間的鴻溝也許只是文化的,但對于實際的政治交流,已形成重大的障礙。


不是祕密的是,印度與其他地方的西藏組織都收到NED與其他西方組織的補助;恩達爾先生的訊息只是從NED的網站上取得的。這幾乎稱不上什麼凶器。而且就算是民主基金會給予流亡西藏團契補助,也不能證明這些錢就是用在西藏。從西方獲得補助的流亡組織,只在印度內部運作,他們將活動投射到西藏的能力是零。


陰謀理論專家假設印度與西藏的藏人可以自由交換理念與人員,但卻沒有這樣的交流。印度的藏人想要旅行到西藏,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為中國政府堅持,想要旅行到自己家鄉的藏人,一定要使用中國的旅行文件。即使是擁有外國護照的人,如我自己,要得到進入中國的簽證,也很困難,特別是假如希望旅行到中藏地區,亦即現下的西藏自治區。


西藏青年議會,被中國貼標籤為恐怖份子團契,是印度最大的藏人社會與政治機構。而參加的人,完全都是在印度出生的藏人,而他們的政治策略,受到印度政治文化的影響。這本身並不是壞事,印度的政治系統有長期的抗議道統,而印度人只要自由受到一點點侵害,就會走上街頭遊行。


藏青會也認為抗議就是政治的基本面。因為他們沒辦法在西藏內部抗議,所以就在德裡、紐約與巴黎街頭抗議。這就是他們能力所能及的地方︰藏青會的領袖發作秀講,然後作一些有爭議的主張,但他們毫無能力將他們的話語投射成在西藏內部的行動。


唯一可以說還跟西藏內部有所聯繫的組織叫做9-10-13(Guchusum)。這個團契的名字,是由自從1980年代晚期開始,拉薩地區發生的主要抗議活動的日期所組成,而這個組織是由曾經參與這些事件,以及因為參與這些事件而被囚禁的人所組成的。因為他們都是相對較晚才從西藏逃出來的,所以在西藏內部還有一些家人與社會網路。然而,這個團契人數很少,而且主要的功能是為這些前政治犯與剛從西藏逃出來的人,提供福利與支持。除此之外,沒有流亡團契與西藏內部有什麼聯繫。


這並不是說,在西藏內部的人不知道流亡者的觀點與活動。美國過去採取的一個方案,對西藏的藏人有重大的影響的,就是在1991年在美國之音裡建立藏語廣播服務,也在1996年在自由亞洲電台裡建立同樣的服務。然而,這些廣播本身並不是什麼祕密活動,也不從事暴動的連系工作;這些廣播服務只提供新聞與意見的來源,在一個只有單一新聞來源的社會裡,提供另外的選擇。


但除了廣播之外,如果你想尋找流亡團契與西藏內部事件的關連性,你不應該從西模式的NGO裡去尋求,不管這些組織是否與藏人有關。確實是有聯繫,但不是外界所設想的那樣。這是一個由民族中心主義所製造出來的問題︰你只能想像,將自己所曾經歷的組織經驗,投射于藏人的政治活動之上。然而西藏的政治主張,主要是置於道統的文化空間裡,亦即在佛寺與宗教裡。這不是在暗示,西藏的政治,是某種基本教義,像塔利班似的運動;它道統的地方,不在于其內容,而在于其流通的管道。


點燃西藏最近的暴動與抗議各種原素裡,最顯著的是1995年中華民眾共和國所犯下的大錯,有關於選擇第十世班禪喇嘛的。中國共產黨,不管西藏民眾的願望,也罔顧西藏的道統,強製執行、自導自演了自己的靈童選擇過程。結果就是,黨突然發現自己處于一個絕大多數藏人、甚至中國的藏傳佛教徒都反對的位置上。黨甚至想辦法讓所有的佛寺都反對這種做法,連那些本來支持政府的寺院都反對了。班禪喇嘛所駐蹕,西藏第二大城日喀則市的札什倫布寺,也拒絕接受這個靈童,而沒有一位喇嘛或寺院同意收容這個小孩。這可憐的小孩變成無家可歸,只能待在北京的宮殿裡。


不管藏人對于人權或獨立的看法與感覺如何,對于班禪喇嘛一事上,大家都有高度的共識︰黨錯了。黨的回應就是宣佈加強愛國教育,以及在寺院裡進行反達賴喇嘛的運動。這些運動要求寺院與僧人譴責達賴喇嘛,並且製造了一種根深蒂固,讓黨絕對無法獲得民心的情況。這一點是沒有一位僧人或喇嘛願意妥協的。


到了1990年代末期,各大佛寺發現自己處于危機︰在一方面,黨早已開始介入寺院的空間;另一方面,許多年老的喇嘛去逝。最年老的喇嘛如噶瑪巴、塔爾寺的阿嘉仁波切(Argya Rinpoche)逃到國外,而資深喇嘛的缺席,造成西藏的領袖真空狀態。在過去,這些資深的喇嘛通常可以扮演調人的角色,他們的溫和聲音,很能夠鎮定僧人與社區,也往往受到黨的利用。


黨對于這些資深喇嘛逃亡的最初回應,是尷尬。然而長期下來,黨開始認為他們離開是件好事,是一個摧毀西藏境內道統威權的大好機會。官員們認為,既然這些喇嘛已經逃出國了,這樣一來就可以更加容易控制西藏︰就好像流亡紐約或巴黎的中國異議份子一樣,只要他們一離開,其重要性就會消失,也不能夠在家鄉造成任何禍害了。然而黨未能明白的是,這些喇嘛與異見份子大不相同。只要這些喇嘛留在那裡,他所屬的寺院與忠實信徒,就會繼續聽他講話,將他看成是他們的領袖。


還有,西藏內部的藏人對于藏人的共黨官員非常生氣。藏人並不把現下的藏人黨員干部看成領袖,在西藏自治區特別如此。這些藏人官員無法提供安定的力量,也不能作為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橋樑。對他們最好的看法,就是他們很投機,最差的看法,就是他們是奸細。即使是共黨官員自己都認為處于非常不舒服的地方。一位西藏官員有一次告訴我,有一群西藏黨員們一起看有關於二次大戰中,國民黨的漢奸如何與日本人勾結的戲劇。結果大家都覺得非常不舒服,顯然他們都把自己看成電影上的角色。


喇嘛逃走、流亡,造成出人意外的后果。1980年代到1990年代早期,西藏內部的親獨立抗議,並未擴散到拉薩以外的地方,因為大部份的喇嘛態度都模稜兩可,而且使用他們的影響力來使信眾平靜。今年,幾乎有發生抗議的地方,都是當地的資深喇嘛已經逃離西藏、現下住在印度的地方。


就是因為這些資深喇嘛來到印度,才造成了西藏內部與印度藏人的連系。到了西元2000年早期,越來越多青海與四川藏區的人開始旅行到印度來。如果你看看來到印度的藏人數字,還有他們從那裡來的資料,你就會發現,在1980與1990年代,他們大部份都是從西藏自治區來的,然而在過去十年裡,來到印度的藏人,都是從東藏來的,也是最近許多抗議發生的地方。這或許可以部份解釋為,因為西藏自治區與東藏各省的政策不同、管製嚴密寬鬆有別,但這只是部份的解釋。


大部份來印度的藏人,都是因為他們的當地喇嘛在印度,所以他們必須去那裡才能獲得宗教的教育以及啟發。藏傳佛教非常複雜,所以其修行以及知識的傳遞並不像是研讀一本書那樣簡單。知識的傳遞,是深植于第一個使徒從釋迦牟尼那裡聽到啟示,然後不中斷地將這些教誨傳承下來的概念裡,所以假如這種傳承不能顯示的話,其弘法就沒有任何合法性。


離開西藏的喇嘛,已經在印度建立了佛寺,而且不論他們到那裡,該處就被視為該喇嘛的駐蹕所。因此,西藏的所有佛寺都向外面尋求領導,也向外尋求宗教教誨。自從1980年代以來,從西藏內部的古老佛寺來的人,到新設立的印度佛寺來聽取上師的弘法,是常常發生的事情。而且兩者之間也透過電話天天溝通,而且也有僧人在印度修習了幾年后,再回到西藏的例子。同樣地,西藏的僧人也有人來印度接受教育,因為西藏只有極少數的喇嘛可以傳授知識,提供宗教認證。


就是在這個道統的場面裡,你可以發現印度的藏人與中國內部的藏人的連系。在寺院社區裡,印度與西藏的出家人之間沒有什麼分別;他們有許多共同點,而且不管人在印度還是那裡,都覺得很自在。然而世俗的年輕人則常常吵架,也不喜歡對方,因為兩者在政治、音樂、甚至其他每件事上都有不同的口味。然而佛寺裡沒有這樣的不同。


這種人員與理念的交流,是文化的,而不是政治的。在任何情形底下,印度的母寺與喇嘛,都沒辦法命令西藏的僧人進行抗議活動,即使他們有這樣的願望,這種決定只有在當地的僧人可以做出決定。西藏的僧人也許會將印度的喇嘛視為自己的領袖,然而他們也都不是笨蛋,很清楚知道當地的情況,並且自行作出決定。


而這些佛寺,都沒有從美國民主基金會或其他西方政府,收到一分一毫的捐款。事實上,最近這幾年,對于藏傳佛教最主要、最慷慨的支持者,都是來自香港、台灣、馬來西亞、新加坡的華人社團。這些華人施主不會跟寺院要求看預算書或帳本;他們只是拿出大筆的布施,就好像一般的信眾一樣。而陰謀論者假設西藏所擁有的跨國政治與經濟影響力,事實上,並不指向流亡人士,也不是西方人,更不是從事地區發展的NGO,而是指向華人的信徒。


如果陰謀理論家想要跟隨著金錢的流向,找出陰謀的源頭,那么他們必須將之看成是國民黨的陰謀,而不是西方的陰謀。他們將會學會更多,如果他們下工夫研究西藏的政治史,以及政策如何失敗的歷史,並且與真正身在西藏的藏人交談,而不是描繪出一幅西方政治勢力的幻想圖出來。


茨仁夏加,是《龍在雪域》(Dragon in the Land of the Snow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9)的作者,也是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宗教與當代社會研究所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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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恩達爾的這篇文章標題是︰"Risky Geopolitical Game: Washington Plays 'Tibet Roulett' with China",請注意在他自己的部落格上,這篇文章已經被收回,還有通告︰Please note that Engdahl has retracted his article on Tibet because he put forth incorrect and inaccurate statements in it. (因為他的說法並不正確)。而廣見于中文網站的中文標題是︰「“西藏輪盤賭〞︰鋌而走險的地緣政治把戲 」。沒有見到哪一個轉貼人把該通告再貼出來昭告大家。


注2︰guilt by association是一種邏輯論證的錯誤。舉兩個例子,1)希特勒是素食者,希特勒是惡魔,因此素食者都是惡魔。2)所有的狗都有四條腿,我的貓也有四條腿,因此我的貓是一隻狗。


 


譯注: 2008年06月17日<<西藏與流亡之間的鴻溝>>這一篇文章是五月七日加拿大的藏人史學家,茨仁夏加發表在《遠東經濟評論》的文章,主要是反駁恩達爾(William Engdahl)寫在全球研究網站上的一篇文章,後者指責西藏的暴動乃是美國政府的陰謀。恩達爾的文章很快翻譯成中文,並且顯見各大中文網站,BBS與個人部落格裡。然而次仁先生的反駁文卻沒有人翻譯?這讓我不禁懷疑,網路上在提供各種西藏資料、秘聞的人,大概都拿中國中宣部的錢。


我最近才讀完了茨仁先生所寫的Dragon in the Land of Snow 一書,這篇文章還是提供了了解流亡社區與西藏寺院交流的特殊洞見,相信是所有關心西藏的人都會欣賞的一篇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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