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於:2020-12-28
四川理塘藏族少年丁真憑藉甜美野性的外型,在中國一夕暴紅。 資料照片
「甜野」一詞近期在中國暴紅,專門形容四川省理塘縣的藏族少年丁真;它既是「田野」的諧音,又有甜美野性的意思。丁真淳樸俊朗的形象,近日透過短影音平台「抖音」,從藏地輻射到中土,開微博首日就有百萬粉絲追蹤,也帶動了家鄉的觀光旅遊業。
然而網路上的「丁真」隱含著一種不完整,因為他背後的藏族歷史、文化、宗教統統缺席。這種漢藏隔膜,與中共長年企圖將「藏人與宗教」剝離的民族政策,以及中國普遍的漢族沙文主義脫不了關係。當代西藏史獨立研究者李江琳坦言:「了解藏人經歷過什麼樣的痛難,還能保持你們所看見的這種善良和淳樸,這才是真正的核心。」
中國的藏區傳統上區分為中西部的衛藏、東北部的安多及東南部的康區,沒有固定邊界,丁真所在的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縣就屬於康區。西藏自治區上世紀八十年代對外開放,漢藏開始廣泛交流,所興起的藏文化熱至今未衰,但僅體現在藏歌、舞蹈、旅遊、風景之上。漢人所稱的「西藏」是純淨的土地,是沒受污染的靈魂,是有信仰的民族,簡單且快樂。
中國媒體報導,攝影師今年11月初臨時找丁真上鏡,將短短7秒的丁真短片傳至抖音後引發熱潮,微博相關話題閱讀量至本月中已達到50億次。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也曾在推特連發三文宣傳丁真。丁真隨後獲邀參與拍攝甘孜州宣傳片《丁真的世界》,人氣再上層樓。「真的感受到這片土地的聖潔,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相依共生的感覺。」網友感性寫道。
中國旅遊網站「攜程網」數據顯示,11月20日起理塘熱度大漲,到11月最後一周,「理塘」搜索量暴增620%,比十一假期搜索量翻了4倍;同一時間,甘孜州13家景區接待量同比增長112%。丁真本月初開通微博首日獲百萬粉絲,廣州等各大城市爭相邀請他到當地旅遊。粉絲們還以「甜野男孩」來稱呼丁真,風頭一時無雙。
丁真的現象級熱潮、粉絲的親切及對藏族的理解,引起文化界關注。「丁真事件中,很多漢人表現出典型的東方主義。他們希望尋找一個淳樸、老實、原始,不知道現代文明的少數民族,讓漢人去教化。」日籍蒙古裔文化人類學家楊海英向香港《蘋果》指出,漢族面對中國其他少數民族時,老是高高在上,從來不曉得別人怎麼看你,從來沒有問藏人喜不喜歡漢人。
對於漢族思想文化根源,當代著名歷史學家葛兆光在其著作《何為中國》分析:「中國的政治疆域和文化空間,是從中心向邊緣瀰漫開來的……從秦漢時代起,大體同一的語言、倫理、風俗和政治,就開始把『(漢)民族』在這個叫做『中國』的空間中逐漸固定下來。」
葛兆光進一步分析,中國作為現代國家,政治意義上的「國境」和文化意義的「疆域」之間,存在著某種緊張,這是「政治領土上的範圍與文化認同的空間」的差異。放進現在的丁真熱潮之中,也就是漢(領土範圍)與藏(文化認同)之間的不和諧。
在西藏居住十多年的香港旅遊寫作人薯伯伯向《蘋果》提到:「在雲南開店的某位藏人朋友,常常有客人叫他家孩子表演普通話,他對此很反感。」薯伯伯觀察,大多數漢人旅客看待藏人處境時,不是看低,就是同情,缺乏平等對待的態度。最近丁真發文表示自己正在學習漢語,獲粉絲激讚,評論區不乏「好的要乖乖學文化噢」、「真真能讀懂漢字了就能看懂評論了」等留言,多少反映出對丁真表現出的優越感。
若說民間的評價是基於源遠流長的思想文化,那麼中共在談論丁真時點到即止,隻字不提與藏文化息息相關的藏傳佛教,則是基於政治需要。香港《蘋果》發現,官媒關於丁真的海量報導及評論中,鮮少出現「宗教」、「佛教」等字眼,只努力說好雪域青年淳樸與自然的中國故事。
例如,新華社的評論就寫道「淳樸的藏族小伙兒丁真從四川甘孜這方淨土走來,以一種工業化時代少見的純真與自然攫住了人們的心」。丁真本月在央視節目出鏡,被主持人問道「想不想來北京?想來北京看什麼?」丁真則回答:「升國旗。」《人民日報》隨即以「#丁真說想來北京看升國旗#」加以宣傳。
事實上,丁真熱潮中處處是政治,中共甘孜州委書記劉成鳴在本月初曾強調,丁真是「沐浴著黨的民族政策的燦爛陽光,在社會主義大家庭裡健康成長起來的普通一員」。
從甘孜州宣傳片《丁真的世界》也可看出端倪,不懂漢語的丁真在片中全程說著生硬的普通話,影片中沒有喇嘛、巨型佛像的特寫,只有策馬奔騰、放牧、營火會等野性面貌,恰如大眾所說「甜野」,敍述著最表面的藏族。「如果是政府在推,那麼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網紅走紅,甚至是一個政治事件。」藏族女詩人兼作家唯色向《蘋果》提到,丁真年輕、放牧,沒有被漢化,形象單純安全,「符合中共所要講述的一個原生態故事,讓他承擔很多其他涵義,如用他的藏人身份來凸顯當地是怎麼好」。
「藏地的歷史、文化,還有各方面都非常深厚。丁真所在的理塘,真的是(中共)包裝、宣傳的那樣僅僅是風光優美、人物淳樸嗎?」唯色不禁詰問,也提到一段理塘往事:2007年8月1日理塘傳統賽馬節盛事,藏人榮傑阿扎在典禮用藏語演講,說「藏人希望最大願望是達賴喇嘛回到藏地」,又表達對宗教信仰的自由之渴望,最後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入獄八年,「這是在他的家鄉發生過的事情。我想丁真的父母應該也在賽馬會上。」
丁真走紅之初的訪問中,問到最想去的地方,他脫口而出「最想去拉薩」。
「藏族在中國的故事」與「中國的藏族故事」有天壤之別。中共建政以來,藏族飽受壓迫,遠如1959年達賴喇嘛被迫流亡印度、1995年起班禪喇嘛失蹤,近如2009年起一系列藏人自焚事件。中共2019年起要求藏族牧民和農民放棄放牧耕種,脫離傳統與神聖土地,也不斷插手藏傳佛教的活佛轉世制度。
當代西藏史獨立研究者李江琳向香港《蘋果》談到中共治藏手段:「中共願意樹立起普通藏人被符號化、標籤化的淳樸及善良。在美化的過程中,(漢人)忽視他們現實生活中的貧困,而且牧區的藏人仍然是中國最貧窮的人口;他們自身文化也被打壓,和上師達賴喇嘛無法接觸,無法朝聖;(中共)限制僧人的人數,18歲以下不允許出家,仁波切(藏傳佛教上師的尊稱)要得到政府批准等。」
本月10日為西藏傳統節日「甘丹安曲」(漢語謂燃燈節),西藏流亡政府指出,拉薩有大量軍警監視藏人度節,拉薩各寺院與旺區被安置大量攝影機,以監控藏人公務員有否違反規定朝拜轉經,違者嚴懲。唯色補充:「不管是在拉薩、康區,還是在安多,甚至理塘,官方對本地人的要求都是說不准去寺廟、不准去點燈等,有非常多禁令。官方宣傳當地燃燈、點燈,外界看到宗教信仰自由,實際上根本不是這回事……那是表象假象,藏人經歷的艱難才是真實的。」
事實上,習近平上台以來,民族政策上也更為進取,強調藏傳佛教等宗教的中國化,企圖將宗教和藏人分開,走漢化的道路。藏人一直都頑強抵抗,中共縱予取予求,卻未能完全得逞。李江琳分析,藏傳佛教有非常嚴格的組織系統,寺院根植民間,而「這種文化體系根植於文化基因,如藏人願意出家的人數比漢人多得多,也會把自己家最好的孩子送到寺院。」
達賴喇嘛是藏人心目中的最高上師。翻攝達賴喇嘛辦公室/圖片來源 : 蘋果新聞網
李江琳又提到,藏人有很大的流亡社區,大寺院在境外的體系跟西藏原有的一樣,縱然藏人難對外聯繫,但關係網始終存在,中共很難切斷。楊海英認為,藏疆和中國文化歷史格格不入,中共知道不消除它們會有政權威脅,然而中共不可能根除問題,「民族你越打他,民族主義會越旺盛,民族主義只有在柔軟的政策下,才會慢慢融合。」
藏人心之所向,在丁真上月底走紅之初的訪問可知道答案。當時他被問到「你最想去哪裡?」他脫口而出:「最想去拉薩!那也是我父母最想去朝聖的地方。」唯色指出:「他為什麼不會說他想去北京、成都?(因為)對於藏人來說,拉薩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個最主要的地方、一個聖地。從宗教等各方面來說,拉薩是歷史唯一的最重要的地方。」
根據藏傳佛教教義,達賴喇嘛是所有教派的根本上師。李江琳說:「我在2012年藏人自焚高峰的時候,在青海、四川去過幾十個寺院,很多藏人的商店、家裡面,統統都放了達賴喇嘛的照片。儘管那樣高壓,他們仍然偷偷藏著。」
李江琳指出:「不知道西藏經歷過的災難和痛苦,對藏人現在的善良淳樸等等的一切,缺乏一個堅實的基礎。必須了解他經歷過什麼樣的痛難,還能保持你們(漢人)所看見的這種善良和淳樸,這才是真正的核心。」(香港《蘋果動新聞》)